小個子女人怯怯地道,似乎怕他拒絕似的補充一句,“按你喜歡的用涼水鎮過了,不熱,你吃起來很快的。”
高選本來想說沒空的,可是聽到她加的這一句,突然心軟了,話到嘴邊變成:“哦,我就是等等吧。”
他忽然想到,就是趕這幾分鍾,能争出來什麽嗎?
她這樣的溫柔,高選年輕時不懂,隻覺得寡淡無味,天天在外面勾三搭四。他驕傲地和朋友吹噓自己在酒店開十間房,一屋裏面有一個不同風情的女人,他一夜就和皇上一樣吃這麽一頓十全大補丸。
可是老了,那些年輕驕縱和環肥燕瘦已經吃膩再無性趣,才感覺糟糠之妻的不離不棄不争不吵,是他唯一能感覺到身暖心亦暖的港灣。
高選吸溜着家的味道的面湯,小個子女人絮叨着兩個兒子的近況,一個還在上幼兒園,一個今年小學一年級,語文數學剛剛都考了雙百回來,她希望自己爺們兒也可以分享這種驕傲。
男人和孩子,家裏亂七八糟的雜事,這就是女人生活的全部。沒有什麽淘寶海淘奢侈品,沒有什麽蘭蔻歐萊雅的化妝品,沒有什麽文藝起來說走就走的旅行,這就是一個腳踏實地的傳統女人,伺候好老公,把兩個孩子健健康康的養大,此生足矣。
高選一直低着頭聽着,小個子女人看到他,似乎就有說不完的話,但無外乎老大用蠟筆替一家四口畫了一張全家福,老二在幼兒園打預防針起了接種反應,買菜的時候得到了有多少優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越說越起勁,因爲平日裏面高選根本不會有多少時間聽他說話。
她不敢打擾行色匆匆的他,也隻有在他吃飯的間隙才能趁機說上幾句,希望他能在不多的時間裏面體會到一定這個家的平安喜樂,這也是她盡全部心力在維持的事情。
說到興頭上的她突然停住了嘴,因爲她發現高選越吃越慢,和往日裏面的風卷殘雲完全不同。
“老高,怎麽了?”她輕聲問道。
高選仰起臉,凝視着女人,那是一雙發紅的眼睛。
小個子女人頓時慌了:“老高,你怎麽了?是不是我說什麽惹你不高興了,你别這樣,我哪不對,你直說就行。”
她一輩子謹小慎微,就是希望家裏人都好好的,這個時候突然看見男人虎目含淚,對她來說是比天塌下來還要可怕的畫面。
“不是你,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兒仨。”高選壓着嗓子道,“媳婦兒,你知道嗎?爲了酒吧我把房子車子都抵了出去,還借了高利貸,我以爲我肯定能赢的,誰知道……現在,現在,唉!”
“老高,我知道的。”小個子女人蹲到高選旁邊,頭枕在他的膝蓋上,拉着他的手道,“老高,從你動房本那天,我就知道你有事情要做。但是我沒有攔你,因爲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做生意嘛,有賺有賠,我爹常說,鄧公還三起三落呢,你雖然是個聰明娃娃,但也不可能做常勝将軍。他老人家走了好多年了,可說你的話我全都記着,我不會怪你,你在,這個家就是有房梁子,其他外物,真沒什麽的。沒了房子,我們租房子住也一樣啊,沒了車,公交也很方便,怎麽着不是活啊,你想要做什麽,盡管去做,我相信你不會拿這個家的未來開玩笑,本心都是爲我們好。”
輕聲細語,和那雙再貴護膚品也保養不回來的粗糙大手形成鮮明對比,可是她的心,卻是水銀瀉地一樣填補滿了高選靈魂不安的缺口,一直含在眼眶裏面淚水滾滾而落。
“媳婦兒,我……”高選哽咽着狠抹了一把眼淚,握緊了她的手,怕吵到孩子壓低了聲音道,“我對不住你們,對不住你。你跟我來城裏,我就從沒考慮過你,一心隻想搏了一個大富貴給别人看看,然後讓你們也過起人上人的生活。我沒日沒夜的被捆在酒吧,家裏的事情全壓在你身上,孩子也是你在拉扯照顧。從結婚到現在,吃飯衛生,買衣服添物件,就是換電燈修下水道這些事情,我這個大男人都沒有做過,都是你一個人在做,現在,我連咱老大上學了都不知道,接送孩子,都是你一個婦道人家在操持,我全都沒有顧到,可到最後,連最基本的保障都不能給你們……”
“老高,怎麽都是過,隻要人還在,其他都是身外物。”小個子女人輕聲道,“我是苦日子過來的女人,這些年沒養嬌,也不怕過回去那些苦日子。”
“可是,我怕苦了老大老二啊!”高選呢喃道。
小個子女人一拍他手,竟是笑了:“苦他們怎麽了?都是農民的兒子,也不是龍子龍孫,吃點苦算什麽?男孩子苦點好,這樣長大了才能承受住風雨。老高你别着急,能在城裏過就在城裏過,過不下去我們回老家,都是鄉裏鄉親的還能餓死不成?”
“不行,回老家老大老二上學怎麽辦?家裏的教育你又不是不清楚,連個像樣的學校都沒有。”高選歎道。
“學校是次要的,關鍵還是要看孩子。你就是鄉裏學校考出來的,老子行,到兒子那裏就不行了?沒有這個道理!”小個子女人說出話來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泥土氣息,那是一種質樸的豁達,包容承受着這世間所有的苦難經曆。
高選腦袋後仰,拉開距離,似乎是想把這個睡在枕邊卻很久沒有正眼看過的農村婆娘重新瞧清楚。
他沒有想到,他眼中死也過不去的坎兒,在她那裏,竟然是如此無所謂的事情。
高選見多了受了高等教育的城裏女人在家裏遭受大變的時候,驚得呼天搶地哭自己家男人不争氣,可是這個地裏長起來,隻念到認識字就離開學校的淳樸女人,卻有一種書裏讀不來的堅強,在關鍵時刻撐着這個家庭越過風雨。
“那個,我先去酒吧了。”
高選站起身來,覺得身上輕松了很多。
“等等。”
小個子女人叫住了他,轉身走到電視櫃下面,小心翼翼的打開最下面的抽屜,從藥箱的最底層拿出了一張卡放到了高選手裏,一個字一個字的道,“你給我的錢總是花不完的,多的我就存起來,因爲在這個城市我怕,我怕聰明人太多,你太善良總是要吃虧的,所以我想我還是握着一點錢的好。這十幾年下來,裏面一共是三十一萬七千八百六十五塊七。”
“媳婦兒,你什麽意思?”高選驚呆了,這個農村女人,竟然能從自己給他其實在這個城市裏面并不多富裕的生活費裏面,省出三十多萬,在這個時候交給自己!
他把這筆錢精确的記到角,可見這筆錢在她中的分量,而是現在卻沒有任何猶豫的交給了自己。
“這錢我拿着也沒什麽用,現在我給你,你是繼續投酒吧經營也好,還是去還債也好,我都不管你,我隻有一個要求。”
小個子女人頓了一下,帶着哀求的語氣道,“老高,我隻希望你能回來,完完整整的回來,不管是在城裏還是回到老家,隻有看到你,我才能安心啊。”
高選沒有立刻回答,他握着卡好像看到了無窮遠處,好半天才輕描淡寫的,從鼻子裏面哼出一個“嗯”。
“注意安全。”
小個子女人瞬間定下心來,替高選披上了外衣。
她知道這個男人,說的天花亂墜時不一定是真的,但深思熟慮下的簡短回答,卻從來都是千金不易,他必然是有所決斷,才敢在這樣事情上答應自己。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龐大城市,也許這樣面臨着危機的家庭太過普通,也許這樣換悲歡離合每天都在上演,不管是什麽樣的結局落幕都被傳誦了無數遍,然後被冠上狗血兩個字。
但是一個在貧賤時堅定不移的女人,一個在富貴後記得回家的男人,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敬佩的兩種人。
最簡單,也最困難。
……
……
出院後的張寶強幹勁很足,在他看來酒吧這生意也太賺錢了,一個晚上就一百五十萬,是他一輩子都不敢想象的數字,就這麽輕易的留到了陸哥的口袋裏面。
他才獲得陸歡的批準可以從病床上爬起來,一直跟着杜绮芳忙着那邊餐廳開業的事情,這個時候回到酒吧,雖然隻能做一些沒有什麽技術含量的雜活兒,但他腦子靈活手腳麻利,加上是一個閑不住的主兒,在歪門邪道方面,幫了陸歡不少忙。
歸根到底,張寶強的忙碌其實是和蘇姐很相似的目的:耽誤的每一秒鍾都是錢啊!
張寶強有一句口頭禅常說,就是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這是一個可以犧牲睡眠時間也要把工作做到自己能掌控極緻的處女座,細節控,外加執行力和想象力都有超過常人水準的瘋子。
杜绮芳覺得這家夥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上過大學,沒有培養出足夠廣闊的視野和思維深度。但是這個短闆張寶強現在也在玩了命補齊,杜绮芳不過替他規劃出了幾個大方向,他就可以通過海量閱讀攻下一個又一個山頭,這一點比打一鞭子挪一個窩的陸歡要強出很多。
酒吧的生意平靜了幾天,法爾锕工作室登場後的幾天烽火酒吧銷售額沒有再造下那一天的奇迹,但還是比亂世佳人高出一線,兩家的銷售額差距在不斷的縮小。
周三,賭約确立第二十五天,距離結束還有五天,張寶強終于看到了高選和任姣姣的後續招數,第一波反擊,烽火酒吧和亂世佳人的銷售額差距再一次被拉開到二百萬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