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揚見柳能進來,不禁打量了他一下,戴着一頂破了洞露着棉絮的兔耳帽,揣着手,面相老實巴交。
收回目光,柳文揚微微起身,生澀地喚了聲:"三叔"。
柳能很高興,"啊呀,阿揚,你真的你醒了……我還以爲你老爹說着玩呢,謝天謝地,你總算平安無事……你别動,就躺着,大夫說了,要好好休息。"
說話間,柳能小心地扶着柳文揚重新躺下,然後又道:"咋樣,腦袋還發燒不?"伸手摸了摸柳文揚的腦門,"挺涼,應該好了些。"
"多謝三叔關心,我自己也覺得沒事了。"柳文揚看着眼前這個充滿關心,既熟悉又陌生的"三叔"。
"啥沒事,我看還是叫郎中來看看的好!阿揚,你你……你說你咋就想不開呢,秀才沒了咱還可以幹别的,用不着去跳河自殺……你可是咱老柳家獨苗,你那嬸子肚子不争氣,連蛋都不會下一個,萬一你出事了,可叫俺們咋辦?"
話音剛落,突然一個女人聲音道:"誰說我不會下蛋了?就算老娘不會下蛋也是你爺們的事兒!自家種子不好,卻怨地裏沒收成,柳能,你缺不缺德?!"
随着說話聲,從外面進來一個女人,黑胖,五大三粗。
見此,柳文揚不禁佩服自己這個三叔,能泡到妞不算好漢,敢和這樣的女人結婚,那才是勇士!
再說柳能,一看女人來了,立馬吓得臉色大變,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整個人渾身發抖。
那胖女人更是不客氣,直接揪住柳能的耳朵,道:"你給我蹦達呀,還給我蹦達!一不留神你就蹦達到這裏來!來做什麽?送吃的,還是穿的?"
"哎呦!放手!放手!"柳能疼得龇牙咧嘴,"我隻是……隻是過來瞧瞧!"
"瞧瞧?有那麽簡單嗎?是不是又把咱家的東西往這邊揣了?"
"沒有!沒有的事兒!"柳能被揪着耳朵拼命抵賴。
這時,柳達用碗端着那二兩糙米進來,"我拿水洗了洗剛好熬粥……"然後就看見了胖女人。
胖女人也看着他,然後又看了看他端着的糙米,柳達下意識地想把糙米藏到身後,卻不及胖女人動作快,一把搶過來,"還說沒有!這糙米明顯就是咱家的!"
柳能徹底軟癱了,"我我,我也是……幫襯一下!"
"幫襯個屁呀!你自家都不夠吃,還幫襯别人,你以爲自己是開善堂的?!"胖女人吐沫星子橫飛。
"也不是外人,是,是自家兄弟!"柳能縮着脖子,耷拉腦袋道。
"自家兄弟?有這樣白吃白喝讓你養活的兄弟嗎?我看你這頭蠢驢是三天不打,你皮癢癢的慌!"
眼看婆娘說得惡毒,一直忍氣吞聲的老神棍柳達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了,"什麽白吃白喝?我自己的親兄弟幫襯一下有何不可?你這婆娘也太刻薄了!"
"我刻薄?哈,我這糙米就算喂豬喂狗也不給你吃!怎麽着?"胖女人叉着腰,一副刁婦相。
"你---"柳達氣得說不出話來。
俗話說的好,男不跟女鬥,何況對方還是這一帶遠景聞名的潑婦。
看着胖女人得意洋洋,氣焰嚣張模樣,剛才還一直處于看熱鬧角度的柳文揚,有些忍不住了。
"我說嬸子……做人不要算的太清,把人情算淡了,對誰都不好!"
柳文揚這番話以出口,反倒讓胖女人一愣,繼而指着柳文揚的鼻子罵道:"哎呦,你這個跳河自殺沒用的短命鬼……算得清又如何?你還以爲自己是秀才呀?你也就平頭百姓一個!不會下田種地,不會買賣營生,等着吃屎你!"
惡毒,太惡毒了!
我怎麽說也是你的侄兒,竟然讓我吃屎?!
柳文揚也被勾起了怒火,不怒反笑道:"屎,當然是要吃的,不過吃屎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說什麽?小兔崽子!"反正對方已經被革去功名,胖女人也不再忌憚什麽,罵秀才犯法,罵廢物她可是順嘴就來。
"怎麽,我說的不清楚?是不是要我給你解釋一遍?"柳文揚冷笑道,"如果我記得不錯,我和我爹名下還有三畝良田,這三畝良田一直都是你和我三叔在租種,是也不是?"
"什麽租種?那本就是我們家的!"
"你們家的?哈,可有田契?有的話拿出來看看!"柳文揚拿眼乜斜着她。
胖女人變色,不吭聲。
"沒有!可我這裏卻有魚鱗冊和黃冊上的證明!證明那三畝良田屬于我和我爹名下!"柳文揚聲音很大,氣勢也很強。
大明皇朝剛剛建立,根正苗紅做過佃戶的朱老八,深深不忘自己當農民伯伯時的苦日子,在廢除了元代各種苛捐雜稅的同時,更是普查土地和人口,制定"魚鱗冊"和"黃冊"作爲賦役制定的基礎。
魚鱗冊就是土地清冊,它是征收賦稅的依據。而所謂"黃冊",就是戶口簿,以此作爲科派差役的依據。
胖女人雖然是一幫愚夫愚婦中的傑出代表,平時用力氣多過用腦,卻也明白人家冊子上寫的可不是自己的名字,因爲每年繳納田賦的時候,都是按照四口人繳納的,不用說,那三畝地是在柳達父子名下。
眼看胖女人收聲,不複剛才的嚣張,柳文揚也顧不得冷了,忍住大病初愈後的腦袋暈眩,滋溜就從被窩裏鑽了出來---沒錯,剛才柳英雄一直都躲在被窩裏。
現在,柳英雄從被窩裏鑽出來,他要用走在帶時代前沿的曆史知識,好好地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娘們!
眼看柳文揚從床上下來,胖女人沒來由地後退了一步,那模樣就像是一隻原本暴躁的狗熊,突然看見了比自己還要強勢的病虎,眉目間露出膽怯之意。
柳文揚喘了一口氣,然後清清嗓子說道:"按照大明律例計算,你和我三叔租種我們的地,我們就是地主,你們就是租戶,你們每年都要給我們繳納一定比例的租金……老爹,你可見到過這筆錢?"柳文揚眼珠子一轉,扭頭問柳達。
柳達搖頭,"沒有!"
"我爹說沒有,也就是說一直以來你們家都欠着我們三畝地的租金!嗯,當然,這些租金也可以用糧食來代替,如今的行情是:米一石,折銀一兩,錢千丈,鈔十貫。麥的折算比米減十分之二……"柳文揚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如今每畝地的産量基本上已經确定,收多少你們心裏有數,因此每年你們最少要交給我們三鬥米,五鬥糙米……你們租種三年,每樣乘以三,計算下來就是三三得九,九鬥米;三五一十五,十五鬥小麥,除去我三叔平常救濟我們的米和麥,再給你們打個八折優惠,你們最少還欠我們五鬥米,六鬥小麥!"
柳文揚用乘法口訣算的極快,像這樣的賬目就算那些老練的賬房先生如果沒有扒拉算盤也需要計算半天,可在他這裏就幾秒的時間。總之這一套說辭唬得胖女人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反過勁兒來,一尋思,自己竟然要出五鬥米,六鬥小麥,那可足夠他們一家人一年的消耗,就蹦了起來。
"怎麽可能會那麽多?"胖女人吼道,"小兔崽子你會不會算賬?不要以爲老娘不識字就好欺負!"
"是嗎?我這樣算已經很公平了,如果把三年來的利息一起算上,按照利滾利來算,或者按照複利計算法,你們家所欠的就不止這些了!"柳文揚喘着氣說完這番話,就覺得頭重腳輕,腦袋暈眩更重了,爲了掩飾體形晃動,他姿态帥氣地揮一揮衣袖,可惜那棉衣的袖子實在太短太破,絲毫沒有帶走一片雲彩的潇灑,反倒有捉襟見肘的寒酸。
"什麽什麽利滾利?還有什麽什麽複利計算法……?"胖女人一腦袋漿水。
柳達和柳能也糊塗啊,剛才柳文揚所說的簡直像聽天書一樣。
柳文揚指了指胖女人的腦袋,雙然後手往後一背,"唉,不是我說你,就你那智商……說了你也不懂!"
"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懂……"話鋒又是一轉,"不交租可以,我去衙門告你!你不把糧食拿出來,就要---蹲苦牢!"
"蹲苦牢"三個字铿锵有力,震耳發聩!
什麽,蹲苦牢?!
胖女人徹底被柳文揚的氣勢給壓住了,準确地說,她被柳文揚一連串的計算給唬住了。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自己又不識字,更不會算什麽幾鬥米,幾鬥麥,萬一真的跟柳文揚所說的一樣,自己要坐牢那怎麽辦?!
"怎麽,還是不信嗎?那麽好,現在你且與我立了字據,就說那田地都是你的,我家絲毫沒有,你簽印畫押,證明所說一切皆爲事實,倘若捏造,就由衙門發落,任殺任打決不反悔……我呢,明日裏就寫了狀紙告到衙門去,到時候一切事實自讓官府明斷!"柳文揚語氣凜然,不容置疑。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胖女人怕了,有道是萬事莫去衙門,晦氣不說,還容易惹得一身騷;還有那句老話,"衙門兩張嘴,全憑給沒給",去了衙門就算沒事兒也要破财。
三叔柳能也怕了,這婆娘雖然兇悍了一點,卻也是個暖腳熱炕的主兒,偶爾還能在床上運動一下,若是真被官府抓了,自己可就成了沒女人的老光棍,到時候别說沒人暖腳熱炕了,估計連造飯洗碗的都沒有……總之,歪瓜裂棗也是棗兒,總比沒棗強。
于是柳能就結巴道:"阿揚,你你你,你可千萬不能這麽做!她怎麽說也是你嬸子!就算真的得罪了你,咱一家人在屋裏頭說和說和,也就沒事兒,犯不着弄弄,弄到衙門去!"
柳文揚傲然一笑:"三叔,現在不是我要斤斤計較,是嬸子她做的太絕!嬸子她倘若讓上一步,我自是無話可說;要是她依舊如此做法,我自當奉陪到底!"
柳文揚說完這些,将目光看向那胖女人,笑道:"怎麽樣,嬸子,要不要咱們明天去衙門見?"
"你你,你說什麽,我不明白!我家裏還煮着飯,不和你們窮白活了!"女人竟然也結巴起來,說完準備開溜,卻見自己丈夫還愣在那裏沒動,女人直接揪了他耳朵,"你這吃糠喝稀的蠢貨,還不走,等着吃棒槌!"
眼看人要走,柳文揚很有禮貌地唱諾道:"嬸子,慢走!天寒地凍,小心路滑,千萬不要磕着碰着,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侄兒如何心安……對了,将那碗米留下!"
"撐死你們!"胖女人不得不放下那二兩糙米,心中憤憤不平,卻又詫異,這個原本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書呆子,今天怎麽會變得這麽厲害了?!
"最好把欠的也還過來,不然可是要蹲大牢呦!"柳文揚繼續禍害胖女人。
胖女人都快瘋了,出門的時候腦袋差點撞到門闆上。
柳達用怪異的目光看着兒子,在他的印象裏,自己這個兒子雖然聰明,卻很木讷,最不善于交際應酬,平時除了刻苦讀書外,基本上都是木讷無言,更不用說像剛才那樣口若懸河牙尖嘴利,說得胖婆娘都落荒而逃……難道說這生一場大病,整個人都變了?!
(新書上傳請大家多多支持!镔鐵在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