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的人口壓力已然極大,新的移民卻仍在源源不斷向這邊湧來,在這亂世之中,“去安塞”已經成了支撐許多人活下去的一種信念,之前因爲鬧流賊被大爲壓制了的勢頭現在一但爆發出來,就蓬勃不可遏抑。近處的延川、青澗、安定諸縣自不必說,就連相隔三百多裏的慶陽府都有不少人連日兼程向此處趕來!
對于人口的增加吳爲不像李崇一樣憂心忡忡,反正安塞的糧食儲備還很充足,後續供應也沒問題,大量的冬小麥明年上半年就能收獲,而開春還可以再種一季土豆和番薯,就算再多供應幾萬人也是綽綽有餘。但是,對于難民來說,他們在到達安塞之前要經過漫長的跋涉,在這寒冬臘月,野無所遺的陝北大地上,這段旅程無異于死亡行軍。 女人似乎生了病,臉龐有些浮腫,半耷拉着眼簾,将頭側過一邊。卻是不肯喝粥。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奴不餓,相公你和兩個孩兒吃罷。”
一旁的兩個孩童是一男一女,男孩約摸**歲,女孩不過才四五歲年紀,都是面黃肌瘦。眼巴巴地望着父親手裏的陶碗。
小女孩忽然癟了癟嘴。哭道:“爹爹,我餓。”說着向碗邊湊了過去。
男孩将她手一扯,喝道:“就知道喊餓。你昨天還喝了一碗粥的,娘都兩天沒吃東西了。”小女孩被哥哥扯住,大哭了起來。
趙勝一家是從安定縣逃難過來的,說起來他們趙家在安定算是小康人家,家中薄有田地。即使是在這大災之年,日子也還勉強過得下去。雖然平日多半也不過以糠菜糊糊之類充饑,比之尋常鄉民,情況已是強過甚多。 可憐趙勝一家當時逃得匆忙。除了簡單的行李之外别無長物,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凍餓交加,眼看就要陷入絕境。幸好趙勝運氣好,在逃難的人群中遇到一位同族親戚,百般哀求之下借給了他們兩升小米和一小袋糠麸,靠着這點糧食,到安塞一百多裏的路程,一家人居然走過來了差不多一多半!
隻是這個時候妻子雲娘終于病倒了,趙勝知道是怎麽回事,好幾次他都看見妻子偷偷将自己的吃食省下來給兩個孩子,自己卻甯願餓着。今天趙勝将最後一點糧食也煮了粥,至于糧食吃完之後怎麽辦,他已經顧不了那許多了,他隻知道現在不能讓妻子在自己眼前活活餓死。
忽然趙勝用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男孩忙用手将小女孩的嘴巴捂住,每個人都在其他人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驚恐。
氈帳外夜風呼嘯,衆人仔細聽時,卻什麽也聽不見,地面上的火堆将人影映在氈帳上,搖曳不定。
趙勝将碗放下,從身旁的包裹中抽出一把匕首,緩緩地擋在胸前,如臨大敵。男孩也從地上撿起來一塊石頭,擋在妹妹身前。
趙勝的緊張是有原因的,他們所在的難民隊伍足有數百人之多,每天晚上都能隐隐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的慘呼之聲,隻怕是有人被其他餓極的人殺來吃了。每當這個時候,趙勝都把匕首握得緊緊的,眼睛在黑夜中瞪大了,要是有人打自己家人的主意,他就要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
突然趙勝沖着氈帳外大聲喝道:“是毛家兄弟嗎?你們待要如何?”說罷外面仍是沒有動靜,他覺得頭頂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從篝火中撿起一支燃着的大樹枝,盯着眼前的黑暗,用力擲了出去。
隻見火光中人影憧憧,三名漢子如鬼魅般站在帳外空地上,隐隐看到眼睛似乎都是紅的。
毛家兄弟其實并不姓毛,他們是躲到深山裏挖礦爲生的人,這些人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形同野人,陝西民間叫他們“毛葫蘆”。“毛葫蘆”們十分兇悍,殺人越貨之事也偶有聽聞。
本來他們極少與鄉民接觸,隻是今年大旱太過厲害,樹木盡皆枯死,竟連他們也在山中存身不住了。
爲首一名漢子杲杲笑道:“俺們餓得厲害,正好聽得你這兒有隻小羊在叫,就尋過來瞧瞧。”口音古怪,聽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趙勝聞聽哪裏還不明白他們指的是自己女兒,大喝道:“幾位好漢,俺這裏還有碗米粥,情願送與幾位,還請到别處再去尋些吃食。”說着一隻手将粥碗端着緩緩走出帳外,離着三人還有兩丈多遠時半蹲着将碗放在地上,然後緩緩後退着回到自己的氈帳中。
三人站立不動,交換了一個眼色,爲首之人笑道:“俺們兄弟三人,你就這麽一碗薄粥怎麽夠分,還是将小羊交出來的好,大不了到時候也分你一杯羹罷了。”
趙勝見無法善了,緊握匕首,在胸前用力揮舞了幾下,大聲道:“幾位好漢何必苦苦相逼,真若不放過俺時,就拼了這條性命也罷!”
三人沒料到趙勝身上還有匕首,不禁對望了一眼,他們雖是不懼,但終究多了一層忌憚,這漢子情急拼命,萬一傷到自己,反而不美。左右難民有的是,實在不必冒這個險。
爲首漢子笑道:“也罷,喝了你這碗粥再去找别的小羊。”說罷将地上粥碗端起,三人隐沒在黑暗中。
趙勝兀自不敢放松警惕,緊握匕首,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外間,過了良久,隐隐聽得風中傳來遠處一聲慘呼,他不禁身子一顫,也不知是誰又招了毛家兄弟的毒手。兩個孩子偎依在母親懷中,将她抱得緊緊的,一家四口這一夜哪裏敢稍稍合眼?
好不容易到得天明,趙勝正昏昏沉沉地直欲睡去,忽然聽得外面傳來一陣異響,他當即一個激靈跳起身來,鑽出氈帳,隻見幾名官軍模樣的騎兵圍着地上幾名漢子,兵刃都拔出鞘來,如臨大敵,而那被圍住之人形貌兇惡,除了毛家兄弟還會有誰?
一名騎兵用馬鞭指着地上的一隻殘手,驚怒道:“你們竟然......竟然吃人!”
地上爲首之人見事情敗露,眼前幾名騎兵器械精良,自家萬萬不是敵手,慌忙跪在地上道:“幾位将軍息怒,俺們也是餓得沒辦法啊,才刨了具屍首......”話音未落,一個女子踉踉跄跄跑過來,抓住那名漢子哭喊道:“你們這些吃人的惡賊,你還我女兒命來,她才8歲啊,就被你們活活煮來吃了......”
原來毛家兄弟昨晚被趙勝逼退後又去尋了别家,竟又害了一名小女孩性命,爲首之人還将殘手揣在懷中,不料幾名騎兵經過,他們往道旁避讓得急了,殘手竟從懷中掉出。一名騎兵眼尖,看出異樣,唿哨一聲,召喚前面幾名騎兵返回,将毛家兄弟團團圍住。
這幾名騎兵正是安塞營派出接應難民的人馬之一,爲首的正是剛剛取了“二王”首級,立下大功的吳十一。吳爲爲了接應投奔安塞的難民,派人帶着辎重物資順着通往安塞的各條大道沿途援護,這幾名騎兵後面不遠就是載滿辎重物資的大車,而象這樣的隊伍,一共有十幾路之多。
吳十一這次立了大功,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突然見到這等人間慘劇,不禁又驚又怒。他和随行的幾名騎兵都是亂世中掙紮出來的,這等事見得多了,隻是在安塞這方樂土待得已久,再見到這種情景,不禁恍如隔世,一時哪裏接受得了?
幾名騎兵中也有人有類似遭遇的,不禁切齒痛恨,一時衆人都是望向吳十一。吳十一眼睛冒火,用馬鞭向爲首那名漢子劈頭蓋臉地抽下去。
那漢子身手甚是靈活,側身讓過,抽出一把樸刀将那女子挾住,獰笑道:“是爺爺吃的又怎樣?這小羊味道當真不壞!”另幾名漢子也向他靠攏,紛紛抽出兵刃來。
吳十一終究年輕,見女子擋在那漢子身前,不禁有些束手束腳,和幾名騎兵隻一味逡巡怒罵,突見那女子雙手抓住刀刃,勢若瘋魔,嘶喊道:“殺賊啊!”便即将脖子往刀刃上一抹,軟軟地倒了下去。事發突然,那漢子竟是呆住了。
吳十一目眦欲裂,舉刀高喊:“殺賊啊!”與幾名騎兵一道躍馬向幾名賊人沖去。
趙勝也沖了過去,手裏緊握着匕首,他與身周的其他百姓一起用盡全身力氣呐喊着,耳中隻有一個聲音。
“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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