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安塞聽說倒是有糧,隻是路途艱難,中間還在鬧流賊,而且一路大旱,烈日曝曬,動辄上百裏地不見人煙,十成倒是有九成九要把性命送在路上,東邊緊鄰山西的石樓縣,那邊年景比陝西略好,但當地官府又建關設卡的,嚴防陝西災民入境,那架勢比防流賊也不差什麽了,也是去不得的。一南一北的清澗延長兩縣災情隻有比延川更重的,環顧四周,竟沒個投奔處!
這年頭,能活到今日已是造化,哪天往路邊一倒也就一了百了,來世投胎時再千萬擦亮眼睛,莫再投胎到這背時的地界來也罷!災民對自己的處境早已經麻木了。
城中百業蕭條,卻有一個去處比往日更熱鬧出十分去,那就是城西的騾馬市。這大災年景,人都沒有吃的,哪裏還養得起騾馬,這騾馬市也就名不符實了。但雖然賣騾馬的販子不來了,這裏仍是摩肩接踵,人頭攢動,一副熱鬧景象。跟這熱鬧場景顯得頗不和諧的是路邊一排排的人跪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無一例外的是都在自家後頸上插上一根茅草,這就是自賣自身了。有人經過,哀懇聲此起彼伏:“老爺買了俺去,俺吃得少,幹得多,隻要5升小米。”“俺啥都不要,隻要給俺一口飯吃,情願給老爺終身爲奴。”“老爺看看俺這閨女,已經十三了,瞧這細牙,這皮肉,隻要您1鬥小米!”
來來往往向他們不住打量的多數是南邊來的人牙子,災民們的吆喝根本激不起他們半點憐憫,他們用挑剔的眼光尋找着自己認爲有價值的目标。越是荒年這些人牙子的生意就越興旺,南邊河南湖廣乃至江南各地的高門大戶對婢女奴仆有着大量的需要,趁着這兒遭災,着實可以大賺一筆。也有一些人是那高官貴戚之家派來的管家主事之流,他們是直接到災區采買奴婢的。這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服飾與人牙子的不同,要華麗得多,而且不像人牙子隻要青壯,他們中有人是願意接受全家自賣爲奴的,他們認爲這樣的奴仆忠誠度更高。這樣的買家是最受災民歡迎的,因此他們的出現也引得災民們發出更大的喧嚷。
在這市場上,時不時可以看見有這樣的一幕幕悲喜劇發生:一個半大女孩哭哭啼啼地被人牙子帶走,不住回頭張望,她的父母拿着賣她得來的一點點糧食牽着她的弟妹向她無言地招招手。至少這一家子又都暫時可以活下來了,這已經足夠引來周圍災民羨慕的目光。至于等待女孩的命運是什麽,是淪落**爲娼,還是運氣好成爲大戶人家的婢女,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确定的是,怎麽也比活活餓死來得強!
除了這些自賣自身的災民,市場中央還有幾座高台,台上站着一排排的男女和小孩,下面圍滿了買家和觀衆。每個台上都有一個本地人牙子大聲推銷着,努力向衆人介紹着他們的優點和價錢。一般來說,這上面沒有老人,多數是青年男女,也有一些小孩,他們的衣着勉強還能蔽體,面目也擦拭過,賣相要好于那些自賣自身者,當然,價錢也要高一些。這些人多半都是隻要一口吃食就将自己賣給了人牙子的,反正看起來這種選擇也壞不到哪裏去。而人牙子養活他們也是有風險的,萬一賣不掉還要虧本,現在糧食就是銀子!
現在台上正在拍賣的是一家子,男人大約25、6來歲,中等個子,一看就是那種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女人約摸22、3來歲,倒是樣貌齊整,個子還高過男人去,身後是兩男一女三個小孩,小的不過2、3歲,大的不過4、5歲,都未到總角之齡,畏畏縮縮地躲在父母身後不敢看人。隻見人牙子露着一副黃闆牙,說得口沫橫飛:“這一家五口,隻要白銀20兩!20兩啊,各位,一頭牛都要50兩啊,20兩就買5個大活人去!要不是這大災年景,怎麽着也得80兩!”下面一人“嗤”的一聲,道:“一頭牛總還有一二百斤肉,這一家五口,就是5張吃飯的嘴!這裏面還有三個幹不了活兒,隻能浪費糧食的拖油瓶,憑什麽能值20兩?20兩好買七八鬥小米了,現在一個黃花大閨女也隻值得一二鬥小米,象這樣的小孩那邊路旁有的是,給口吃得就跟你走!”衆人看時,說話之人長得一副團團臉,酒糟鼻,頭戴四方巾,身穿長衫,象是管家模樣。那人牙子老臉一紅,忙道:“那邊的價錢是便宜,但來曆不明,再加上半分規矩都不懂,老客你就敢用?......俺這就不同了,本鄉本土,知根知底,官府黃籍具在!萬一中途跑了,你還可以來找俺這個賣家晦氣,那邊的跑了你找誰去?”
衆人聽了都是一愣,他這倒也是一番道理。隻見那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道:“你既如此說,也就罷了。隻是我家主人說了,不要這一大家子,隻要這個女人,作價多少?”台上男子和女人聽了都是一驚,看過去時,隻見那人身邊有一位20來歲,身着圓領綢衫,富家少爺模樣的年輕人,樣貌倒還稱得儀表堂堂,隻是眉宇間隐隐帶着一絲乖戾,想必就是他口中所說的主人了。一旁還站着幾名斜眉耷眼的幫閑,看來與這兩人是一路。那人牙子見來人模樣,顯是非富即貴的,不敢造次,陪笑道:“老客說笑了,哪裏有把一家子拆開來賣的道理?這常人買仆,總是歡喜一家大小都買去,一家子都得了生路,對主家也最是感恩忠心不是?......再說了,您将這女人買走,剩下一個男人帶三個小孩俺也不好出手啊。”隻聽那少爺模樣的年輕人對那中年男子說了什麽,那中年男子道:“既如此,就給你20兩,買下這一家子,隻這女子我們帶走,男人和小孩白送與你。”他這話中,竟是看中這名女子,嫌男子和小孩礙事的意思。那人牙子聽得此話,一時躊躇不定,半晌道:“25兩,既做了這等缺德事,總要多給些還願贖罪的香油錢。”那少爺當沒聽到他言語中的暗諷之意,點了點頭。那中年男子将褡裢取下,伸手取錢。
台上那一家中的男子噗通一聲跪倒,不住向人牙子磕頭,将台面的硬泥地碰的咚咚直響,連聲道:“黃老闆,您可是答應過俺們不拆散俺們一家五口的啊。”那女子羞憤不已,也跟着跪倒,将小孩攬入懷中,低頭抽泣。三個小孩見父母如此,都是嚎啕大哭。那人牙子闆着臉道:“簽了賣身契就份屬奴仆,聽憑主人發賣,這點子規矩都不懂!這位公子看中你婆娘,那是她的福氣,少不得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說不定今後過來接你們爺幾個一起去享福呢!”這後半句一聽就是哄騙的話,前半句倒是無可辯駁。拆散骨肉,一般人都不會爲之,因爲太過缺德,但依律法,那人牙子完全有權力這麽做,事實上,因爲利潤,有不少妻離子散的人間慘劇日日都在發生,這也隻是其中一樁罷了。旁觀衆人頗有不忍之意,都是指指點點,那公子隻是充耳不聞。
隻見那管家取出銀子準備與那人牙子交割,,一個幫閑漢子跳上台來拉那女人手臂,竟是要強行将她帶下台來,衆幫閑都是戲谑大笑。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慢着!我出50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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