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喊像在一大鍋熾熱的沸油裏澆上了一勺冰水,頓時人群就炸開鍋來,也不顧兩名弓手彈壓,奮力向碼頭方向湧去,就連老弱婦孺也不例外。
眼看人群向碼頭方向湧去,一路上剛剛安穩下來的攤販們又慌忙收拾東西不疊,以免遭受池魚之殃,兩名弓手呆立當場,過了一會兩人說了句什麽,一人朝碼頭方向跟了上去,一人往來路飛奔,顯是回去報訊。
吳爲沉聲道:“走,咱們也瞧瞧去。”一行人也朝着碼頭快步走去。
沿路都不斷有人加入到去搶米的隊伍,經過他們身旁向碼頭飛奔,其中還夾雜着不少當地民衆,有的竟是全家出動,将能裝東西的布袋陶甕等物統統帶了過來,甚至還有人推着雞公車的,看得吳爲一行人面面相觑,作聲不得。
剛剛靠近碼頭,已然聽到人聲鼎沸,嘈雜不堪,間或還聽得有毆擊慘呼之聲,吳爲心一緊,擔心起碼頭上是否有自己人,連忙加快了腳步。
到得近前,隻見河岸上人山人海,一眼看去竟不下千人,有的流民跳上碼頭上停放的大車上,站在糧堆上将大包大包的糧食往下掀,有的糧袋已被劃破,露出裏面黃澄澄的小米來,更是引來無數雙手争搶,更有的幾人搭夥,整袋整袋的糧食地往雞公車上扔,推起就跑。 衆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将一切可以盛裝糧食的東西都使上了,有的流民身無長物。沒有東西承接,情急之下。将褲子脫了,将褲腳紮住,就從地上連泥帶土地将小米捧起就往裏面裝,竟連下身赤條條的也不管不顧了。
一旁三三兩兩站了些車夫模樣的人,紮煞着手立在那裏,卻又哪裏敢近前,隻有一位管事模樣的中年漢子,看來便是貨主了。在那裏跳起腳來對着衆流民怒罵不已,卻又有誰來理會。
吳爲站在一個土包上,放眼望去,見遠處停在岸邊的糧船上也攀上去了不少人在哄搶,不時有人擠落水中,他環顧四周,看了半天也沒發現一個熟悉的面孔,方才略放下心來。
這時吳十一從旁觀的人群中領了兩人過來,吳爲卻不認得,一問之下方知竟是自己人。暗道一聲慚愧,原來兩人方才正站在一旁看熱鬧,被吳十一瞅見。料得其必知曉事情始末,便叫過來将情況向吳爲回禀。 吳爲橫了他們一眼。對二人道:“你們誰說話流利些,由他來說,說慢些。”
兩人互望一眼,其中一人道:“禀報大人,俺來說。”另一人連忙點頭。
吳爲點點頭,道:“說吧。”吳爲忙伸手将兩人扶起來,問道:“你們都到這裏多久了,發生了什麽事?”
那人應了聲是,說道:“俺們都是船上的夥夫,出來采辦菜蔬。好家夥,這壺口鎮人真多,抵得上老家縣城了......”
吳十一見他越說越是瑣碎,在一旁輕喝一聲道:“崔碎嘴,少扯那些亂七八糟的,撿緊要的說!”…
那外号叫崔碎嘴的夥夫一愣,忙賠笑道:“是,俺們是柳管事派出來采辦菜蔬的,誰知道剛經過這邊碼頭,就遇到了這檔子事......有的俺們也是聽旁人說的,好像是那些山西佬用船往上遊運糧食,本來轉運的時候在運糧大車上都蓋了油布幹草之物遮掩,也不知怎的,一頭拉車的騾子驚了,把一車糧食都掀翻在道旁田裏,不合那裝糧的袋子又被扯破,露出了裏面的東西來......”
聽到這裏吳爲就全明白了,這尼瑪就是高速公路哄搶事件的明末版嘛,不同的是,這些流民掙紮在生死邊緣,哄搶糧食是爲了求活,比現代那些純屬貪小便宜的村民動機要來得正義得多了。
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又知道裏面沒有自己人,吳爲也就興緻缺缺,本來他還在猶豫怎麽救助這些流民,現在不用操心了,他們自己就解決了,這也不失爲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嘛。
嗯,尤其這些糧食的主人還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山西佬,就是那些傳說中的晉商,這點損失對他們來說那是九牛一毛,唔......晉商?吳爲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隐隐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晉商可是明末非同小可的一股政治經濟勢力,從王崇古、張四維開始一脈相承差不多一個甲子,在朝野中的關系網盤根錯節,龐大得吓人!
在王崇古促成俺答封貢,開放與蒙古的邊貿後,數十年來邊關無警,而當初談成這筆業務的蒲州王氏作爲最大的功臣連同他們家的姻親張氏在朝廷默認下壟斷了大部分的口外貿易,即使在朝廷嚴令不得向草原出口鐵器兵刃的時候對他們家的買賣也是網開一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然其他晉商家族也都不是白給的,各有各的根基,各有各的背景,要不然幾十年傳承下來,早被其他競争對手吃得渣都不剩了。
問題是,如此晉商,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貨物被搶束手無策?吳爲可不會這樣認爲,他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剛才前去報訊的弓手很快叫過來七八名幫手,一個個膀大腰圓,兇神惡煞,手持鐵尺木棍之類沖進人群就是一通亂砸亂抽,遇者無不頭破血流,哀聲一片,隻是搶糧人數實在太多,這點人手實是杯水車薪,又濟得甚事,很快便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立足不定,甚至落單被衆人群毆。
吳十一等人看得直撇嘴,顯是對弓手的實力不以爲然,吳爲心裏卻清楚,巡檢司裏隻不過是些從地方招募的鄉兵,數量素質都極是低下,應付不了這等場面是意料中事,他才不會天真地認爲這些晉商的手段會隻有這麽一點。
果然那帶隊巡檢眼見不是事,拿起胸前哨子尖聲吹起,衆弓手已有怯意,聞聲連忙轉身退出人群,連被毆的同伴也顧不得了。
這時在本地駐防的王百戶出現了,隻見他騎着一匹驽馬,帶了幾十名軍士,氣喘籲籲地沿着大路趕将過來。
見王百戶過來,那押運糧車的中年管事如見救星,急忙湊上前去。隻見他與王百戶激烈說了幾句甚麽話,王百戶連連點頭不疊。
吳爲心道不妙,果然見那王百戶大聲号令,十幾名軍士拿着盾牌在前面站成一排,其他軍士彎弓搭箭,箭頭呈四十五度角斜斜指向前方。還未等吳爲開口阻止,數十支羽箭便齊齊射出,隻聽“噗噗”入肉之聲不絕,正在搶糧的人群中多人中箭,哭嚎之聲響成一片,衆人頓時作鳥獸散,隻留下十數名死傷者躺在地上呻#吟。
眼見那王百戶又命手下軍士向前推進,吳爲忙從一旁搶上前去,高聲喊道:“王大人,且慢!”
王百戶倒也認得吳爲,作手勢命衆軍士停下動作,向吳爲拱了拱手道:“原來吳大人也在此處,還請吳大人稍等片刻,待俺将這些亂民彈壓之後再行叙話。”
那名中年管事不認得吳爲,見王百戶停了下來,立時不住催促,還不滿地瞥了吳爲一眼。
吳爲對他理也不理,湊上前去,将王百戶擡起的右臂用手拉住,強壓了下來,笑道:“不過是些糧食,又值得甚麽?大人又何必與這些小民計較?”
王百戶一愣,用異樣的眼神望着吳爲,好像看見了一件稀奇的事情一般,想是想不到竟會有人爲這些值不得一錢的流民求情。
不過這年頭信什麽教的都有,官員們也不能免俗,吃齋念佛的大有人在,王百戶隻道吳爲也是如此,因此才在這個時候出來當濫好人,這倒也不足爲奇。
不過吳爲的虛銜已是指揮佥事,那已經是正經的正四品武官職銜,而王百戶不過是正六品,按理說他既然開口,王百戶必須給這個面子。不料他竟毫不猶豫地大搖其頭,道:“吳大人,非是下官不講情面,實在是這件事情俺也是身不由己呐。”
他望了一眼那名中年管事,隻見他雙手負在背後,斜睨吳爲,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苦笑着湊近吳爲道:“吳大人,我勸你也不要插手此事了,這糧食的主人咱們得罪不起!”
吳爲聞聽此言,不禁一愣,看向那名管事時,隻見他臉上神色又是焦急,又是不耐煩,道:“王大人,怎的還不動手,再磨蹭下去,這些泥腿子們搶完糧食都要跑了!”言罷走到近前來,對吳爲拱了拱手,道:“這位大人,還請一旁安坐,今日若不給這些賊人一點厲害瞧瞧,他們還道咱們蒲州張家是泥塑紙糊的!”
怪不得這般嚣張,原來竟是蒲州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