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默契,即是大家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也都墨守成規的不肯輕易去觸怒對方,就這麽長時間的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神經緊繃之後,接着就是松弛了。
甚至一些将軍根本不認同城下的魏軍是敵人,因爲一旦外敵的壓力減輕,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龌蹉反而更讓人含恨。
因此,城下的魏軍或許并不可愛,可是至少并不至于面目可憎。而各營之間的某些小沖突,反而更讓人記恨。
如今這個冬天很不好過,将士們的抱怨聲浪也越來越高,這本就是所有将軍們眼下最是頭痛的問題,可是如何解決,他們隻能指望韋玄貞,大家是爲你們韋家打仗這總沒有錯吧,你是韋後派來督軍的這也沒有錯吧,你是韋後的父親這更沒有錯吧,韋後在朝中一言九鼎這就更沒有錯了,既然如此,就請韋後無論如何,也想想辦法,将士不能再受凍了。
可問題就在于,無論韋氏如何努力,也難以滿足三十萬将士的巨大需求,朝廷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朝廷,從前的朝廷雖然分封了三十多鎮諸侯,可是這些諸侯還是要按時上繳一部分的稅賦去長安的,而如今,天下都督們盡都反了,朝廷也隻能靠這長安來維持無數的王侯以及數十萬軍馬。
這個壓力可就不輕了,即便橫征暴斂,韋後也憑空變不出這麽多東西來啊。
可是将士們卻不會理會這些的,他們不會深究朝廷有什麽難處,隻是他們至少清楚。你們在長安錦衣玉食,而我們在這裏挨餓受凍,他們會對比城下的人,同時會抱怨自己現在的處境。
也就是說,韋玄貞或許根本不明白,每一個受凍的人,每一個病倒的人。現在都将所有的怨氣都發在了韋家身上。
你既然不能讓将士們過好日子,那倒也罷了,誰讓你們權勢滔天呢,即便有怨氣,大家也得忍着,可是憑什麽連自己的敵人。魏王殿下都體恤大家,肯送來草藥和保暖的衣物,你韋玄貞要拒絕?
張晉很明白這個道理,這就是人心,人心最奇妙之處就在于,假若一個饑寒交迫的人完全沒有希望,他或許還會麻木蜷縮在角落不去吭聲。因爲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可是一旦這個饑寒交迫的人有了那麽一絲希望,那麽任何人想要将這份希望剝奪,那麽這個人就會成爲這個剛剛有了一絲希望之人的敵人,秦少遊給了将士們改善的希望。韋玄貞若是剝奪,結果就是如此。
所以……東西一定要收,至于到底有什麽計謀,以後再說。
韋玄貞看着一個個将軍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眼中都有一絲期盼。
他心裏固然腹诽,覺得這些大老粗不知深淺,居然連秦少遊的詭計居然都不能識破。卻還是道:“好,既然這是魏王的恩惠,那麽老夫也卻之不恭。隻不過,事情可要說好。你們得先按約定将東西運至城下,再後撤十裏,不,二十裏,否則……”
這态度,仿佛是秦少遊有什麽把柄落在韋玄貞手裏一樣。
任何人都聽了,反而對秦少遊有那麽點兒同情,魏王點下這是送物資來,說難聽一些,這若關隘上的人這樣做,就等同于是資敵了,可是偏偏,倒像是魏王欠了關隘上的人一樣。
誰曉得那使者道:“殿下早有明示,其他事暫時都無關緊要,都可以擱置到一邊,眼下還是讓大家渡過難關要緊,韋侍中既說後撤二十裏,那便後撤二十裏,隻是韋侍中總要約定一個時辰爲好。”
許多将軍都愕然了。
話說,這魏王怎麽跟個小媳婦似得,如此的逆來順受,明明你們可以巴不得讓我們凍死,明明你們可以落井下石,在這個時候強行攻打函谷關,可是……現在這個口吻,倒像是他秦少遊求着關隘上的人非要收到他的大禮包一樣。
韋玄貞想了想,約定了時日,他心裏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當然覺得這必定是秦少遊的什麽陰謀,到時候設法揭穿便是。
那使者謹記住了日子,自然告辭而去。
而一個時辰之後,關隘内已經沸騰了。
據說,魏王送了物資馬上就要入關了,不止如此,還有眼下最缺乏的一些草藥,這個消息,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當然,起初所有人都是不信的,笑話,大家都是心智成熟的人,怎麽會相信這樣的流言蜚語,可是在兩日之後,果然大批的人沒有攜帶武器,而是推着許多的大車而來,足有數百輛之多,關隘上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平時的時候,雖然也有神策軍來關隘下晃悠,可畢竟隻是小規模的人馬,大家都不願滋事,倒也沒什麽妨礙,可這一次,足足有上千多人啊,假若他們有什麽計謀,那可能就糟糕了。
因此,許多的士卒都被驅趕到了關牆上,一個個緊張的彎弓搭箭,紛紛探出了女牆,如臨大敵的模樣。
韋玄貞也帶着不少護衛匆匆趕到了,他眯着眼,這段時間,自然又是沒有睡好,他做了許多噩夢,總覺得會有什麽不祥之兆。
好在……那些人在将馬車送到了關隘下之後,便立即後撤了去,一下子,消失在了茫茫的白雪之中。
如此一來,大家松了口氣,韋玄貞沒有貿然打開關門,而是放下吊籃,将數十個斥候放了下去,他心裏甚至在想,那秦少遊最擅長用火藥,那車裏,或許裝的是火藥吧,等到斥候下去,檢查了大車,接着便來回報:“裏頭都是皮衣和棉被,還有十幾車草藥。爲數不少。”
韋玄貞頓時愣住,而這時候,身邊的将軍們已經摩拳擦掌起來,韋玄貞卻還算鎮定:“不急,且讓斥候們看看,賊軍是否當真後撤了二十裏,還是小心爲好。”
一個時辰之後。一切都那使者所說的一般,神策軍果然後撤了,而且不是二十裏,而是三十裏。
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什麽好說的,于是關門大開。許多人幾乎是蜂擁而出,拉着大車回到關隘之中。
風平浪靜,甚至魏軍連一個斥候都沒有派來,直到關隘重新關上,所有人常常松口氣,那高大的關牆外,也不曾見到絲毫人蹤。
一股喜悅。已經彌漫了整個函谷關。
而韋玄貞什麽都沒有說,已是帶着自己的護衛下了關牆。
不過接下來,卻有許多令他頭痛的事了。
清點之後,魏軍送來的禦寒之物當真不少。足有五萬套之多,而且确實都是上等的皮衣,穿上身上暖呵呵的,仿佛一下子将身體徹底的隔絕在了寒冬之外。
可問題就在于,城中守軍三十萬,這五萬套怎麽分呢。
這個時候,任誰也無法抱怨人家魏王殿下了。
人家好心的送來了禦寒之物。說句難聽話,連自己爲之拼命的韋家都沒有這樣的關懷備至,更遑論是大家視之爲仇寇的秦少遊了。所有人對于秦少遊,心裏都不禁有那麽一點點的感激。
所以莫說是五萬套這個天文數字。即便是五百套,也足夠讓所有人感激涕零。
隻是……既然禦寒之物不足,就肯定有人分到,有人分不到。
若是各營均分,隻怕就有許多人要不滿了,我的營裏有三千人,他的營隻有一千餘,憑什麽大家的禦寒之物是一樣的?畢竟各營的人數不一,而且更有人抱怨,我們營乃是禁軍精銳,又憑什麽和那些臨時拉來的一群壯丁營均分?還有人大聲嚷嚷,你們在關内,我們卻是守在關上,我們平時更是辛苦,又憑什麽和你們均分。
那斥候營嚷嚷的最兇,我們可是每次出生入死,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刺探敵情,每日在馬上奔波,這天寒地凍的天氣,凍得手腳僵硬,理應斥候營一人一套。
更有一些營,乃是張晉的嫡系,底氣十足,自然也不滿足于這樣均分之法,廢話,我上頭有人,當然不能均分,均分就虧死了。
幾乎所有人将軍此時都紅了眼睛,說句實在話,任誰在這事兒吃了虧,都是要被本營的部下抱怨的,何況誰沒有恻隐之心,這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人,平時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即便有的将軍對于士卒們殘暴,可這畢竟是借花獻佛的事,連這個都不争取,說句難聽的話,隻怕要被人笑話的。
很多時候,除了各營的利益之外,剩下的就是面子問題了,你不肯給我比别人多,就是看不起我,我也無法跟自己的部衆交代,做武官的,沒了威信,将來還怎麽立足?
一邊是所有人急着等禦寒之物發放,另一邊,卻是吵鬧不休,而現在,所有的問題,似乎又到了張晉頭上,張晉畢竟是大都督,自然是理應拍闆的,可是張晉不能拍這個闆,他隻好去問韋玄貞,這就意味着,韋玄貞應該爲此事頭痛不已了。
到了這個份上,韋玄貞當然是希望能一碗水端平,可是這一碗水壓根就端不平啊。
就這麽耗了兩日,下頭已經鬧得更兇了,好幾次都有些彈壓不住,韋玄貞本還想再拖一拖,可是這一次,卻無法再拖了。
正午的時候,剛剛用過了茶點,大帳之外,便傳出嘈雜的吵鬧聲,而且吵鬧越來越大,韋玄貞連忙出了大帳,便将中軍大營的轅門外,竟是圍來了許多的人,烏壓壓的,足有上千之多,他們似乎想要沖進來,可是轅門的衛兵卻是攔住不肯,于是發生了沖撞,就見一個将軍高聲道:“今日不給一個說法,我便殺進去,哼,到了這個份上,我趙虎若是再不吱聲,就真是卵蛋了,叫韋侍中出來相見,這件事絕不甘休。”
“對,絕不敢休,絕不敢休。”一幹人起哄。
衛兵正色道:“你們要見韋侍中,我等自然前去禀報,你們這是做什麽,想要造反嗎?”
“造反,嘿……”後頭的話便沒有了,隻是那一聲冷笑,卻是讓人寒到了骨子裏。
韋玄貞緊緊皺着眉,連忙帶着衛兵走到了轅門,便見雪地上,有人擡着一具已結了冰霜的屍首來,那将趙虎的将軍依然還在大聲嚷嚷,他的部下們一個個按着自己的刀柄,時刻不肯放松。
“出了什麽事,是誰要造反?”韋玄貞拉着臉。
見韋玄貞出來,許多人就不敢再放肆了,那趙虎卻還是憤憤不平道:“見過韋侍中,韋侍中,非是末将無禮,可是我等爲朝廷守關,即便沒有功勞,也該有個苦勞是不是?大家背井離鄉,來到這兒挨餓受凍的,爲的是什麽?可是現在呢,居然連禦寒的衣物都沒有,韋侍中看看,看看,今兒咱們營裏,可是凍死人了,這葉三平時可是爲韋侍中出了力的,昨夜當值衛戍,卻是直接凍死在了雪地上,一早兒就沒有了生氣,韋侍中,這怎麽說?是不是該給個說法?假若是朝廷當真有難處,我趙虎也沒什麽說的,有委屈也隻能往肚子裏咽,可是明明魏王送來了這麽多禦寒之物,爲何卻不發放?假若早發放下來,葉三兒或許還有一條性命在,好嘛,現在倒好,人死了,沒有死在賊軍之手,卻是死在這雪地裏,韋侍中,末将也是娘生爹養的,也是有血有肉,都到了這個份上,總要給個說法才好,否則,趙虎怎麽對得起營中的将士,這些将士,個個都要抄家夥嘩變了,眼下,也隻是末将勉強壓住,可是這禦寒之物,還發不發,難道讓弟兄都如葉三一樣,統統都餓死、病死、凍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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