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這些食戶的女眷閑着也是閑着,索性組織起來找點活兒幹,而秦少遊給她們發工錢,拿了這些刺繡就可以轉手去兜售,從中賺取利差。
而又因爲秦少遊将她們組織一起,能大大提高她們的生産效率,并且聘請畫工使她們的刺繡更加時新。
這是雙方都能牟利的事,可以說,這也是秦少遊的一條初級産業鏈,土地用來種植亞麻、善茬、桑樹,最後再讓人織布、制茶、刺繡,除此之外,山茶生了茶籽還可以收購用來榨油,男人們負責種植,女人們負責生産,秦少遊再通過洛陽城裏的渠道進行銷售,這數萬的食戶從上遊的原料供應到下遊的成品出貨,幾乎都成爲秦少遊賺錢的一份子,而大規模的生産,帶來的是生産效率的提高,還有商業的敏銳性。
所謂敏銳性是由于出貨量大,自然而然就會在秦家的商業體系之中出現一批觀察市場動向的人員,比如十字繡,若是尋常女子做的女紅,大多繡的花紋都是俗不可耐,不登大雅之堂,爲何?無非就是目光的局限罷了,這時代雖然風氣開放,女子們也并非是閉門不出,可是終究在這個交通并不便利的地方,十裏八鄉,對于她們來說已是極限,她們哪裏知道洛陽城裏發生了什麽,達官貴人是不是用金扁擔。可是一旦組織起來後,就全然不同,如今高門和富戶們最愛什麽花式,或者說近來什麽最是流行,乃至于宮中又出現了什麽新款,立即就可以組織一批畫工描出來,此後指導生産,從而使得這些刺繡讓很多人青睐。
很多東西,其實講究的就是抱團,單打獨鬥就是勢單力薄。把一個個人組織起來,讓她們脫離自給自足的生産模式。便可從中獲取豐厚的利潤。
上官婉兒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了秦少遊的意圖,利用這秦少遊不知哪裏拍腦袋想出來的十字繡,再組織人力進行生産,大大提高生産效率,而這些女人便可獲得較爲豐厚的薪金,秦少遊又可從中謀取巨大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地裏種桑種亞麻,這些經濟作物再怎樣都比從前種糧要更值當一些,食戶的男人種地掙錢,女子們生産掙錢,家中的收益,隻怕也可以大大的得到改善,而這巨大的改善,團結營就可從中抽取稅收。得到更多的錢糧,以維持住軍中所需。
想到這裏,上官婉兒的身軀微微一震。她心裏不由想,種植桑麻、山茶的人。必須将這些絲麻和茶葉賣給秦少遊的莊子,因爲這樣大規模的産出,除了秦少遊有這需求,天下哪裏有人能如此大批的購置,而生産布匹和絲綢以及茶葉的人也都控制在秦少遊的手裏,這等于是說,這些食戶從此之後都被秦少遊控制在手,形同于秦少遊自己成立了一個半獨立的王國,每一個人看似無關緊要。卻都是秦少遊這個手段中的一份子,而這樣的分工又導緻沒有秦少遊的組織就可能要破産。
種植……生産……兜售牟利……秦少遊賺錢……食戶們也得以大大的改善了生活……向他們征取稅賦……練兵。
幾乎每一個環節都牢牢地控制在秦少遊的手裏。沒有秦少遊,種植的桑麻、茶葉就難免賣不上好價錢,沒有秦少遊,就難以組織起生産,沒有秦少遊,食戶的生活就難以改善,沒有秦少遊,按照以前種糧的成本和産出,除非橫征暴斂,就不可能得到足夠軍中所需的錢糧,沒有錢糧,團結營就依舊還是一團爛泥。
上官婉兒是何其精明之人,她一眼就看清了真相。
這家夥,難怪去刺繡,原來這一切都是思量好了的,隻怕這裏頭的每一個步驟都被他算計了,假若當真這些能按照預想那般牟取巨利,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食戶裏,無論是男女老幼,團結營上下無論是官是兵,都不知不覺地将人生依附于秦少遊的身上,秦少遊就是這種全新模式的一個節點,沒了這個節點,這個鏈接就徹底崩潰,最後導緻食戶的生活無法改善,公主殿下謀取不到商業上的暴利,團結營練不出好兵。
這其實……已算是某種程度的獨立王國,偏生……這個利益伴生的關系卻是無法打破。
想想看,秦少遊拉了太平公主進來,這就是巨大的保障,即便有人想打破這個利益鏈接,也永遠繞不開太平公主的影響力。而對于武家來說,武家需要的是一支可以與李唐抗衡的武裝,他們需要的是制衡,就更加沒有動力去破壞這個利益關系了。
想了想,上官婉兒籲了口氣,不由苦笑道:“你這人還真是不甘寂寞。秦少遊,你說本心話,你的心裏隻怕是另有所圖吧。”
秦少遊卻是風淡雲輕地看了她一眼,很認真地點頭道:“不錯,确實如此。”
他承認得倒是很幹脆,很多東西,他可以騙過别人,可是未必騙得過上官婉兒,因爲大家彼此太過了解了,況且上官婉兒的智慧本就非同凡響,這是在這個時代,除了武則天之外,最是光芒萬丈的女人,豈是輕易蒙騙得了的。
秦少遊正色道:“半年前,我曾立下大功,官封校尉,本以爲可以高枕無憂,結果如何呢?卻是被人打發到孟西這山溝溝裏來,原本鐵定的禁軍校尉,後來卻成了一群農夫組成的所謂團結營校尉,上官待诏,我和你不同,你出自名門,雖然家門遭遇了不幸,可是至少你是幸運的,你蒙受陛下的信重,日夜伴駕,天下人,誰敢小觑了你?可我不過是個廚子,所以我獲得任何東西都比你和許多人都要艱辛十倍百倍,可這又如何呢?即便是有陛下的垂青,靠着自己能掙到自己的立身之本,可是在這險惡的地方,我這樣的出身,按理來說,是永遠不該得到今天所獲得的這些東西,那時候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上官待诏想聽嗎?”
上官婉兒很不理解秦少遊,不理解這個家夥堂堂一個大男人,爲何總是精于計算,爲什麽這樣的工于心計,而現在,她終于有些動容,因爲她第一次發現,秦少遊的心事和他的出身,畢竟與她有天囊之别,而這時,她認真看着這個憤憤不平又是似笑非笑的家夥,禁不住側耳傾聽,或許……自己的本心是更願意進入秦少遊的内心,想看看這個家夥那沒心沒肺和锱铢必較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什麽不爲人知的秘辛。
看着上官婉兒認真看着他的樣子,秦少遊昂首道:“從此以後,我就明白,無論任何時候,我不能依靠任何人,這個世界能依靠的人隻有我自己。我也同樣明白,我活在這個世上的立身之本,不在于是受了誰人的垂青,而在于自己打鐵還需自身硬,隻有使自己成爲不可或缺的人才能在此立足,才能讓大家固然知道我是一個廚子,對我固然恨得牙癢癢,卻依舊不能動搖我分毫……因爲……我會很重要,重要到永遠不會成爲别人手裏妥協和犧牲掉的棋子,上官待诏,我隻是一個爲自己而活的人,我做的每件事,其實沒有那樣多的所謂責任和盡忠,其實……隻不過想要很好地活下去,不爲人折腰,不成爲别人的籌碼,這就是我所要的,其實我要的也僅此而已,畢竟……我隻是個廚子,出身卑微,甚至爲人所笑,還能希翼什麽呢。”
上官婉兒動容,踟蹰良久,最後道:“我明白了。”
秦少遊歎口氣,道:“所以我要好好刺繡,好好地推廣我的茶桑,好生地練好這一支軍馬,我很少認真去做一件事,這世上要做成一件事實在太難太難,可是我樂于如此,當然……”秦少遊眨了眨眼,不禁莞爾一笑:“當然,還要少不得大倒苦水,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上官婉兒笑了:“你哭得太多了,就不能收斂一些,真是的。”
秦少遊無言以對,索性移開話題;“陛下叫你來,可有口谕嗎?”
上官婉兒搖頭道:“其實,隻是教我來看看而已,你……”她擡眸,直視秦少遊的眼睛:“總之,你自己做好自己的事。”
這句話包含着許多層含義,某種程度,算是上官婉兒表達出了一點支持。
秦少遊很認真地道:“謝謝你,這是我的真心話。”
上官婉兒俏臉不禁微紅:“你謝什麽?”
“不知道。”秦少遊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謝什麽,但是就想謝謝你。”
上官婉兒想到什麽,似是觸動了什麽心事,卻是别過臉去,幽幽一歎。
這歎息很輕,帶着許多道不出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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