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自認自己對不起天下人,卻從來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姓韋之人,無論是近親,還是遠親,是嫡系還是庶出,從來沒有。
而這最後臨門一腳踹來的,偏偏是這些韋家人,從許州五鎮的韋家都督,到今日的金武将軍,這些人都曾被她寄以厚望,可是如今……
無可奈何花落去……
是到了這樣的情況嗎?
她沒有去和韋厚林争辯什麽,這些都已是徒勞,什麽公心,什麽私念,就算戳穿了他又有什麽意義呢,韋家和武家的命運總是相似,衆多男子不如一女。
她冷着臉,用長甲摩挲着禦案,突然道:“可以給本宮一根白绫嗎?”
“啊……”方才還正氣凜然的韋厚林愕然一下,他驚愕的看着的韋氏。
韋氏繼續重複道:“本宮想問,可以給本宮一根白绫嗎?”
韋厚林稍稍猶豫片刻,他能聽出韋氏口中的‘哀求’,這個姐姐想死,無論是因爲不願意面對即将而來的羞辱,還是因爲她隻想借輕生來一了百了。韋厚林似乎能感覺到,韋氏似乎對自己沒有太過的責怪,她隻是一心求死,甚至祈求自己幫他一把。
韋厚林擡頭,看着韋氏,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差一點答應下來,可是随即,他正色道:“娘娘這是何意?娘娘千金之軀,固有大錯,卻也要先等魏王殿下入宮之後再做定奪,還請娘娘保重鳳體。”
呵……
韋氏隻能苦笑了。
這個族弟,到了如今居然還想着将自己當做他的投名狀,拿去送到秦少遊面前,任那秦少遊羞辱,想必,這一定是大功一件吧。
她突然厭倦了這裏,厭倦了這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長身而起,并沒有動怒:“哦,本宮明白了,本宮累了,可以去歇息嗎?讓幾個宦官來照料本宮吧,本宮就在偏殿中歇一歇。”
韋厚林便磕了個頭:“是。”
他很快走出殿去,命軍士捉了七八個宦官來,看押着韋氏。
長安大明宮裏,這一夜似乎所有人都已經無眠了,其實又何止是宮中,整個長安城,又有什麽分别?
當他們擔驚受怕的等待了一夜,到了一大清早的時候,就在所有人開始昏昏欲睡之時,街道上,馬蹄聲便響了起來。
哒哒哒……
淩亂的馬蹄聲仿佛從東到西,絡繹不絕。
緊接着,從東陽門那兒傳來了稀裏嘩啦的聲音。
咔擦……咔擦……鹿皮的軍靴子踩着長安城磚闆的聲響徹了個不停,有人悄悄的推開了臨街的窗,接着便看到長街上,宛如長蛇的一支軍馬踏步而過,他們精神奕奕,他們在晨霧之中被霧水打的濕漉漉的,他們腰間挎着牛皮鞘的長刀,另一邊懸挂着手弩,後背背着肩帶,後腰處懸着鐵制的水壺,這些怪模怪樣的人,偏偏帶着一種不同的氣質,他們隻是沉默的走着,雖然有很多很多人,川流不息,仿佛後隊的人永遠沒有盡頭一樣,可是除了水壺和刀柄發出的摩擦碰撞,除了靴子踩過的聲音,除了偶爾有戰馬哒哒哒的從隊伍邊飛馬而過的馬蹄聲,他們竟是沒有發出一點的聲響。
秦少遊就在隊伍之中,他是步行進入長安的,這座曾經屹立近千年的皇城,秦少遊不得不保持着對它的敬畏。
自然,不會有什麽縱兵劫掠,這些不是乞丐兵,能招募進入魏軍的,反而大多都是頗有家資的子弟,他們不屑于掠奪,因爲他們已經讀書識字,已經明白了道理,更何況,他們給養充足,也不需要靠掠奪來維持自己的後勤,他們隻是一隊隊的開始接管長安城内各處的防務,每一處重要的節點,每一條街道,自然而然的被小隊小隊的人自行接管,所有城中的守軍已經乖乖放下了武器,被勒令看管在了甕城。
一切……都是如此井然有序。就好像城中的人和城外要進來的人都已經有了默契一樣。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熟悉了,熟悉到史書之中已經不知記載了多少次,也正因爲如此,所有人都明白怎麽去做,比如大臣們,就已經穿戴一新,十分默契的抵達了宣武門,他們一個個排着熟悉的隊形,彼此之間隻是相互看一眼,并沒有議論什麽。
宣武門自然是已經打開了,裏頭的宦官和女官也早已被金吾将軍穩住,乖乖的在宮中各司其職,金吾軍則在宣武門外分列排開,宛如此時維護次序的‘魏軍’,金吾将軍韋厚林則是一身戎裝,在焦灼的等待。
他臉上和往常一樣,還是那個古闆的樣子,就仿佛昨夜發生的事并不曾發生,他心裏的忐忑,心裏的不安,心裏的焦急,一丁點都沒有在他的臉上顯露。
因爲……因爲這是排演好了的,就誠如數百年前,劉邦入鹹陽時,那時候的秦國君臣,想必也是這樣做。再譬如,劉秀入新朝的都城時,那時候号稱大新棟梁的們想必也是如此。
終于,那一隊隊黑甲的軍隊出現在了禦道上。
人群像是炸開一樣,魏王殿下來了,他們可以看到魏王殿下的旌旗在迎風招展。
衆人終于不再安靜,而是紛紛向着那王駕的方向湧去,直至一隊隊魏王近衛前,無數人烏壓壓的拜倒在地:“下官恭候魏王殿下。”
秦少遊已經翻身下了馬,他越過了許多的近衛,而這些彪悍的漢子也紛紛自行讓出一條道路,不過對于群臣,他們依然如臨大敵,誰也不能保證,這裏頭會不會有人居心叵測,想要對魏王殿下不利。
秦少遊已經走到了拜倒的群臣面前,他低頭看着他們,這一幕……想必許多人已經熟悉了,隻不過這樣的場景,無論是讓劉邦,是讓劉秀,是讓楊堅或是李淵來重溫,都是一件值得懷念的一幕,如果他們還能夠懷念的話。
秦少遊抿了抿嘴,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置身在一個輪回的曆史之中,他和他們一樣,曾經終結一個時代,卻又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現在的自己……大抵也是如此吧。
“平身!”秦少遊居然鬼使神差的脫口說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詫異的詞來。
平身……這是君王的口吻,而這樣的君王,往往富有四海,所謂博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秦少遊居然不知這是不是一個諷刺,可是他沒有後悔,他傲然的看着腳下的人,因爲這時候居然沒有人再質疑他。
這些人早就被打斷了骨頭,即便還有骨頭的人,也早已被一次次的輪回折騰的夠嗆,他們累了,被李治折騰,被武則天折騰,被李顯折騰,被韋氏折騰,真的夠了。
韋厚林快步上前,抱手,恭恭敬敬的道:“懇請……”在這時,他居然頓住了一下,他竟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這個人了,魏王殿下嗎?殿下會喊平身?陛下嗎?即便是陛下,似乎又沒有登基,他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一時之間竟是嘴皮子哆嗦一下,連小腿也開始發起抖來,因爲他知道,自己是降臣,更何況伴君如伴虎,他知道自己稍稍的遲疑,可能會讓眼前這個年輕的人産生不妙的想法,他後悔自己不該停頓的,後悔自己今日如此糊塗,隻是一刹那之間,他想了許多可怕的後果,這使他更加恐懼和不安,于是結結巴巴的道:“懇請天子陛下入宮,吾皇……吾皇萬歲!”
秦少遊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呃……他一定很害怕吧,曾幾何時,自己似乎也曾害怕過,這便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嗎?他假裝沒有介意這些事,擡起腿,簡潔而有力的道:“入宮!”
正午的陽光下的大明宮,給這座幽深的宮殿帶來了一絲生氣。
而烏壓壓的軍馬便如潮水一般的湧入宮中。
群臣們以爲這個時候,這位大明宮的新主人理應會在宣政殿展示一點威風,可是他們卻還是失算了。
秦少遊将韋厚林叫到了近前:“李顯在哪裏?”
呼……韋厚林又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他猛地發覺自己有點愚蠢,分明這個時候,陛下應當鏟除掉長樂宮中的那個後患才是,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他連忙道:“臣這就……”
“不必了。”秦少遊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不希望有人打擾,秦少遊道:“我隻需兩個護衛即可,可是在長樂宮嗎?叫一個宦官引路吧。”
韋厚林不敢違逆,點了點頭。
李顯依然躺在了龍榻上,長樂宮裏已經再沒有人了,隻是在這宮外,有無數的重兵将這裏圍了個水洩不通。
他甚至聽到了一些禁衛放肆的聲音,這些人已經不再畏懼天子的威嚴,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将李顯再視爲天子。
人生的大起大落,李顯經曆了太多次,反而這個時候,他心裏有些超脫,這一幕對他來說也很熟悉,當初自己的母親,不就曾讓自己經曆過這樣的事嗎?
他感覺自己病得很重,懶洋洋的,不願意起來。
而這時候,外頭終于傳出了腳步聲,緊接着殿門被人打開,他愕然的朝着殿門的方向看去,一縷陽光灑落進來,他的眼睛一花,他背着光,便看到一個人影漫不經心的踱步進來,這是個男人,因爲他的聲音很渾厚:“李顯,你還好嗎?”
“你………是……”李顯……李顯暴怒,這個人居然直呼自己的名字,即便是當初自己被貶爲廬陵王時,也不曾有人這樣的羞辱他。
“我是秦少遊……”秦少遊一面說着,一面走近。
然後那炫目的陽光被秦少遊的身體遮擋,使李顯終于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秦少遊……
李顯苦笑,終于還是來了,自己險些聽不出他的聲音,他來說什麽?是讓朕來做最後一個了斷嗎?亦或者是,想要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呵……看來應當是如此,自己終究是敗了,雖然他自己都敗的糊裏糊塗,因爲所有的争鬥,本質上都和他無關,可是韋氏輸了,李顯也就敗了,敗的幹幹淨淨,似乎再難翻身。
李顯吸了口氣:“哦,你來了……”
秦少遊返過身去,關上了殿門,然後寝殿裏又變得昏暗起來,他折身去取了火折點亮了壁燈,忙完了這些,他才尋了個胡凳擺在榻前,坐下,他與榻上的李顯對視一眼,感受到李顯的敵意。
秦少遊道:“從今日起,你就不再是皇帝了,從今日起,這個天下,也不再是李唐……”
“你是來逼朕退位的?”李顯冷笑。
秦少遊搖頭:“李顯,你錯了,我不需要禅讓,你和你祖宗,還有楊氏、劉氏、司馬家的那一套,對我來說,一錢不值,我若稱帝,也是始皇帝,一切開新,絕不是受命于天的這一套。”
“你……”
秦少遊冷着臉:“你現在一定很憤怒吧,應當是的,若我是你,也一定會怒不可遏。”
這幾章寫的有點痛苦,更的晚,見諒。(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