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衆叛親離,似乎除了悲涼之外,也不會再有其他的情緒了。
隻是現在,她的語氣之中還多了一種情緒——仇恨。
刻骨銘心的仇恨,殺子之仇,奪位之恨,這一樁樁的前事湧上了心頭,韋氏的臉上隻餘下了猙獰。
而後她擡眸,終于看到了武則天。
武則天這時居然也是盛裝,拄着拐杖蹒跚而來,她已太老了,老到滿頭再見不到烏絲,便是連眼睛,似乎也不能再分辨眼前的景物,所以她眯着眼,妄圖要看清前方的人,耳朵支起來,似乎要再将韋氏的聲音更真切一些。
在這宮中幽禁的日子,消磨掉了武則天最後的時光,而這短短的兩年,仿佛對于她來說,已有兩甲子之長,她腳步蹒跚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她幹癟的嘴裏吐出一句話,聲音帶着沙啞:“是婉兒嗎?是婉兒嗎?婉兒……來……扶一扶朕……哎……外頭已是什麽光景了,朕所料不會差吧,理應不會差的……”
韋氏冷冷盯着她,目光如刀鋒一樣在她身上掠過,她隻是冷笑。
武則天走近了,武則天蹙眉,禁不住語帶責怪:“怎麽不掌燈,哎……朕瞧不清了,長安不及洛陽啊,洛陽的氣候要濕潤一些,在這兒,總是太幹燥了。正午的時候,給朕取小米的粥來,要加杏仁、紅棗,得潤一潤心肺。你是女子,卻不及男人,朕當初啊,對了,當初控鶴監裏出來的人,總是那樣細心。朕倒是想起了薛懷義,哎,薛懷義倒是挺老實的,給朕修了明堂,他呀,嘴巴子像抹了蜜餞一樣,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總是比别人動聽一些,他現在在哪裏?現在哪兒去了。去請他來。”
突然,武則天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不必去叫了,不必了,朕……朕想起來了,什麽都想起來了,朕想起,那薛懷義已被朕處死了,呵……他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欺瞞朕,仗着朕的寵幸,日益驕倨,居然敢火燒明堂,呵……死了也好……還有……還有張家兄弟……哦,張家兄弟也死了嗎?哎……”
她神色更加黯然起來,已是碎步走到了韋氏的面前,她丢開手杖,一面道:“婉兒,你爲何不做聲。”可是在‘婉兒’身上摸索片刻,她猛地警惕起來:“你不是婉兒,你是何人?什麽時候,朕的身邊換了人了?”
韋氏猙獰看她,眼眸裏已掠過了殺機。
武則天突然笑了:“婉兒人在哪裏,她也死了嗎?嗯……朕身邊的人,似乎都已經死了,死了倒也幹淨,就像當初,朕殺的那些人一樣,哎……可怕啊可怕,這深宮幽幽,夜裏如此的清冷,那一個個人總是陰魂不散一樣,總是在朕的榻前哭訴什麽,說是朕虧欠了他們。”武則天臉色變冷:“朕何曾虧欠了任何人?他們都該死,該死而已,朕讓他們欺蠻朕了嗎?朕讓他們敢違背朕的心意了嗎?朕可有讓他們做朕的絆腳石?朕乃是真龍天子,受命于天,他們阻礙了朕,這就是違背了天意,違背了天意的人就必須去死,罪無可恕、萬死莫恕!”
韋氏身軀一震,她突然發現,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就好似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舉手投足,一颦一笑,這是何等的相似。
武則天一甩長袖,聲音化作凄厲:“來尋朕?難道朕會怕你們,朕自有天神護佑,豈是一些小鬼所能加害,來啊,盡快來吧,朕要讓你們形神俱滅,讓你們堕入畜生道、堕入餓鬼道,使你們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真是可笑,荒誕至極。”
韋氏一點都不覺得可笑,反而她覺得,在這殿中最可笑的人便是眼前的這個武則天,可是……既是武則天,又何嘗不是自己呢?
武則天突然後退一步,身子一蜷,驚恐的看着韋氏:“你……你是誰,你是李沖,還是李敬業?你也化作了厲鬼,想要欺到朕的頭上嗎?你們活着,朕尚且不怕,你們死了,朕難道會害怕嗎?速速退下,否則朕必處你極刑,滅你九族。噢,朕又想起來了,你們的族親,已被朕誅殺殆盡了,哈哈……你們現在還敢來尋朕,難道還要讓朕再來殺你們一遍嗎?來,來啊……來吧。”
武則天一面說,一面後退,她走得急,打了個趔趄,便撲倒在地,尋她的手杖,整個人匍匐于地,口裏喃喃念:“來人,來人,護駕,護駕……”
韋氏冷冷的看着她,身後的侍衛已經蠢蠢欲動,那周岩已是急不可耐的抽出了一些刀柄,雪亮的刀刃自鞘中而出。
铿锵的聲音,回蕩在幽幽的寝殿之中,發着回音。
武則天整個人像是被蟄了一下,她厲聲道:“誰,是誰,什麽聲音,是什麽聲音!”
咔擦,咔擦……
周岩已是踩着靴子一步步上前,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這時,傳來一聲輕咳,周岩愕然,忙是回頭看了韋氏一眼,身形頓住。
韋氏不禁笑了,她徐徐上前幾步,越過了周岩,走到了武則天面前,小心翼翼的将她攙起,口裏輕柔道:“母後這是怎麽了?”
“你是?”武則天翻着眼睛,那瞳孔裏似乎已經沒有了光澤。
韋氏幽幽道:“兒臣乃是母後的兒媳啊,母後,臣妾來看你了。”
“兒媳……兒媳……”武則天反反複複的念着這個名詞。
韋氏笑吟吟的道:“母後在這宮中,要好生照料自己,兒媳從此往後,隻怕不能伴駕了,母後……臣妾告退。”她眼睛注視着武則天,碎步的後退,眼睛卻依然面對着武則天,武則天無神的眼睛依然空洞,幽幽的念:“兒媳,兒媳……兒媳是誰,是誰呢……朕的婉兒呢,懷義,你在嗎?你在嗎?你在哪裏,你出來,不要怕,不要怕,朕再不殺你了,再不誅你三族了,你來,來……”
韋氏這時候一竟毅然的旋過了身,沒有再看武則天一眼,快步走出了殿。
周岩顯得有些不甘,卻還是匆匆收回了刀,追了出去。
“娘娘……”出了宮殿,周岩低聲道。
韋氏駐足,她目中也再無神采,臉上依然冷冽無比。
“娘娘,錯失了這一次機會……”
“不必了。”韋氏淡淡道:“留着她吧,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本宮怎麽舍得讓她就此一了百了呢,她的罪過已經太多,那麽不妨,就讓她再遭遭罪,方才……她的樣子,真是可笑,是嗎?周校尉,想必你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吧,那就讓她這樣好了,許多時候啊,活比死了更難受,你不必勸。”
“是。陛下那兒……”
“陛下?”韋氏的臉色溫和了一些,可是很快那一抹溫柔就消失了個幹淨:“不用去了,去了有什麽用,他從來做不了一個好皇帝,也做不了一個好丈夫,從來都不是,他隻爲自己活着,不必理他,由着他去吧。本宮要去宣政殿,本宮要坐在那兒,等着秦少遊來。”
她說罷,回眸看了紫微宮一眼,不再有絲毫的留戀。
宣政殿乃是大唐天子召見大臣的場所,乃是主殿之一,這座巍峨的宮殿裏,早已一片狼藉。
那些如喪家之犬的宦官與女官,早已将這裏一切的飾物都剝了個幹幹淨淨,而後不見了蹤影。
韋後一身的盛裝,穿着皇後的鳳衣,孤零零的步入了這座大殿。
這裏隻剩下了空蕩蕩的許多根紅漆大柱,便連燈架都已經東倒西歪,那龍案上的諸多文房寶物也早已被劫掠一空,翡翠的硯台、白玉的筆架早已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了許多筆散落在案上。
韋後一步步的走進來,她走的很輕盈,這兒……她太熟悉不過了,熟悉的就好像是自己家裏一樣,隻是她一向深知,這裏還不是自己的家,至少從前她是這樣認爲,這兒隻是自己的寄居之所罷了,她不過是行皇帝之實的娘娘,假借着别人的威儀。
可是今日,她卻仿佛這裏就好似是自己的家裏,她一步步走近的時候,靠近紅柱,會禁不住的伸出手,摩挲着柱子,柱面光滑,卻又有一絲斑駁的痕迹,這座大殿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修葺,它就這樣無聲的矗立于此,不知曆經了多少的事。
韋後走上了銮殿,而後跪座在了禦案之後,這是她夫君的位置,可是她的夫君從來不知珍惜。
她看向殿下,再去看那些柱子,發現當自己走過的時候,那些柱子何其的偉岸,可是現在,從這裏去看,又發現那一根根的紅柱居然是如此的渺小。
她就這樣跪坐着,紋絲不動,不知疲倦。
天色已經漸漸的暗淡了,殿内和殿外已經一片烏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的光亮,在這夜幕之下,似乎白日的喧嚣和嘈雜也都已經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
烏黑的大殿裏,韋氏依然高坐,她想……假若紫微宮的那個女人若是清醒,也會用這樣的方式去面對即将到來的暴風雨吧。
驟然之間。
外間突然突然傳出了火光,一點點的光亮,透過了窗格星點的透進來,火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還有那腳步聲,那皮靴子踩在宮中地磚上特有的咔擦聲響,聲響很密集,仿佛有千軍萬馬而來。
韋氏抿了抿嘴,她默然無聲。
卡咔咔咔咔咔咔……
那無數的火光像是已将整個大殿圍住,接下來,腳步聲盡都停了。
整個大殿被透進來的火把光線照的通亮。
接着,便是安靜,無比的安靜,一丁點聲音都消失了。
外頭的那些人,有十個嗎?還是一百個,亦或者是成千上萬?
他們沒有發出聲音,仿佛連呼吸都已經凝住,都已經停止。
等了半晌,有了聲音,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一個人徐徐的走進來,腳步從容。
韋氏認得他,化成灰都認得。
這人走到了殿中,然後拜倒在地,朗聲道:“臣金吾将軍韋厚林見過娘娘,娘娘千歲。”說罷,他鄭重其事的将頭垂下,磕了個頭。
韋氏沒有做聲,隻是幽幽的看着他。
韋厚林擡眸,他的聲音洪亮無比,聲振屋瓦:“娘娘臨朝,親信奸人,而疏遠賢臣,使忠臣外放于野,小人盈于朝,如今已有數年,乃至天怒人怨,百姓惶惶,更有甚者,娘娘弑殺太子,以至人人側目,天下之人,俱都起兵征讨,以有道而伐無道,如今義兵已至國都,京師震動,群臣不安,臣雖娘娘族親,亦懷大義之念,而今興兵入宮,不敢誅娘娘以正君側,唯請娘娘退皇後位,下诏請魏王殿下入宮,主持大局,如此,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韋氏冷笑,她不禁道:“是嗎?那麽……若是本宮不肯呢?”
韋厚林面無表情:“娘娘若是不肯,臣爲社稷計,唯有痛下殺手,以安天下。”
韋氏咬牙切齒的看向韋厚林,厲聲道:“韋厚林,你是本宮的弟弟,本宮是你的姐姐。”
韋厚林的臉上仍是木然,不見任何情感的波動,他擲地有聲的道:“臣無私念,唯有公心,還請娘娘三思而後行,莫要令臣爲難。”
“哈……”韋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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