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慶确實有些怯懦無能,但爲人脾性圓滑,極少出現這樣的失态,今夜的發怒,有些讓人驚訝,又有些讓人理解。
他是守城一派的主導,王禀等人是堅決擁護者,童貫和曹顧等人也都認爲守城比出戰更穩妥。
畢竟幽州作爲最後的門戶,一旦失落,汴京城就要袒露在敵人的金戈鐵馬面前。
可事實又一次次殘忍地打滅了他們最後的希望,幽州城再守下去,終究逃不過城破人亡的下場,如今還有餘力一拼,又何至于在城内等着被敵人耗死?
營帳的燈火亮了一夜,無人知曉這些軍方首腦,進行了如何的議論,隻是翌日天色未明,城内騎軍就已經開始整裝待發。
楊挺等人收到軍令之時,不由爲之振奮,因爲他們知道,守軍終于要出城一戰了!
隻是誰都沒有想到,今次出戰的主将,會是劉延慶!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劉光世還能否回來,但他已經從蘇牧的行動之中,隐約察覺到蘇牧的作戰意圖。
兒子都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來,他劉延慶又豈能再畏縮于營帳之中指手畫腳?
鄜延路的西軍曾經是西北國境上最悍勇的一支,也是最強于野戰的一支,曾經讓西夏人聞風散膽。
名将種谔死後,鄜延軍漸漸失去了威名,而童貫主政西北軍之時,卻将鄜延軍交給了劉延慶,硬生生将劉延慶從種師道的手裏拉了過來。
爲此,劉延慶也曾被老西軍們視爲叛徒,直至今日,仍舊背負着這個罵名,以緻于種師道死後,他是唯一一個不敢去吊唁的軍中将領。
而今日,劉延慶卻要帥軍出戰,這不是躲在後軍指點江山,也不是在軍帳之中打嘴仗,而是親帥大軍出城,與敵人厮殺!
劉延慶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平素裏騎馬久一些都有些氣喘,這一次出戰意味着什麽,大家都很清楚。
或許這是劉延慶在爲自己正名,或許是他終于意識到守城的最終結果,無論如何,童貫等人既然沒有反對他出戰,而且是經過了一夜的深思熟慮,最終得出的結果,對于諸軍将士而言,也是極其振奮人心的。
劉延慶并未看淡生死,事實上他心裏也怕,但這并不是他害怕的根源,他是怕出戰一旦敗了,守軍必将更加衰弱,他身後河北道和開封府以及汴京城該如何自保?
做出這樣的決定,無論對于童貫還是他劉延慶,都已經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這等大事,總不能讓一幹青壯小子們來扛,總需要有個老家夥出面,童貫和曹顧已經無法上陣,王禀的守城能力比他劉延慶要強,來去也就隻有他劉延慶是個人選。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也沒敢在往下想,當旭日東升,照耀在身上的鐵甲上之時,劉延慶恍惚間仿佛回到了西北戰場。
他朝幽州以南深深望了一眼,而後摸了摸腰間的刀柄,口中喃喃道:“老種...”
話已出口,他卻再沒能說出什麽,隻是緊抿嘴唇,在親兵團的護衛下,來到了北城門。
“轟隆隆!”
城門被吊起,劉延慶望了望身邊的楊挺等人,想要喊些什麽,可看到他們的目光,卻又什麽都喊不出來。
他抽出許多年未曾沾染血迹的長刀,橫舉于胸前,望着北面的敵軍,猛踢馬腹,噴着唾沫星子。
“駕!”
一馬當先而出!
楊挺将金槍高舉,而後朝身後的騎軍大聲下令:“出擊!”
“轟!”
戰馬的啼聲如同喚醒大地的雷聲,城頭上,童貫親自擂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支騎軍的身上,仿佛這些人,就是大焱最後的希望!
女真人日夜關切着幽州的動向,又豈能沒有察覺,守軍連夜襲的機會都沒有,如今天亮來戰,女真人正求之不得!
完顔宗翰親帥女真鐵騎出戰,兩軍對壘,相隔不過五裏,騎兵的先鋒很快就對撞在一處,沒有任何戰術可言,便是女真人也隻能射出一輪的箭雨。
戰馬不斷栽倒,後軍的戰馬也有越過同袍的屍體,也有被屍體和戰馬攔住馬腳,當場摔成一片的。
但幾乎所有人都淡然地看待這種事,畢竟沖鋒陷陣,這種事情實在太過常見,他們已經不是以往的大焱軍,他們已經脫胎換骨,他們心中仍舊有所畏懼,但在戰場上,已經沒有人再退縮!
他們就像逆流而上的黑潮,插入到女真人的陣型之中,嘶喊咆哮和金鐵相擊像是死神的低語,黑紅之色成爲了天地間最單調的色彩,帶着悲壯的蒼白。
城門已經關閉,他們沒有了後路,隻能奮力厮殺,而直到夜色再次降臨,城門都沒再開啓過。
劉延慶的軍隊沒有回來,女真人又沒有退去,勝負并不需要多作說明。
城内的守軍出奇地沒有低落,反而更加的振作。
童貫等人見得城内這一番景象,知曉他們的決定是對的,即便明知道必敗無疑,也要消耗女真人的兵力。
他們不是爲了求勝,而是在用幽州的兵馬,與女真人對換!
被動守城的情況下,女真方面損失也是極其慘重,但傷亡的都是掠劫所得的民夫和步卒,而主動出城,卻能夠将女真人的騎兵換掉。
隻要女真人的騎軍被消耗掉大半,就算他們攻破幽州,也再無底氣長驅直入,直抵汴京城下,即便他們仍舊不死心,主力也再不是騎軍,而是步卒。
以鐵騎聞名天下的女真人,要用步卒南下攻打獨“步”天下,又有十餘萬禁軍駐守的大焱京畿重地,總比女真騎兵奔襲京師要好。
這是童貫等人最後的決策,用幽州的騎軍,換掉女真人的騎軍,甚至用幽州城内所有的守軍,換取女真人最大的傷亡!
即便他們攻破幽州,也隻能得到一座空城,即便他們攻破幽州,也要崩掉牙齒,折斷爪子,沒了翅膀,想要再度南下攻打汴京城,威脅也就不會那麽大了。
當天夜裏,王禀再度帥軍出城,女真人經曆白天一場死戰,雖然全滅劉延慶的騎軍,但也是慘勝,即便還無法找到劉延慶和楊挺等主将的屍首,但軍營之中仍舊充滿了歡聲笑語。
女真人正在歡慶之際,王禀帶着一萬步騎軍發動了夜襲!
騎軍在前方開路,勢如破竹,随後趕來的步軍開始四處放火,女真人被火燒連營,馬步軍都遭遇到了慘痛的打擊!
然而城門仍舊一夜未開,待得天亮,王禀也沒能再回來。
幽州城内的人全都發動起來,他們登上城頭,可謂全民皆兵,因爲他們需要抵禦女真人發瘋了一般的反撲和報複。
城頭城下到處都是屍體,女真人不退,幽州守軍視死如歸,大戰慘烈至極,血腥味似乎凝成了血舞,低低壓在頭頂之上,悶熱的天氣讓屍體很快就腐爛,幽州城内外如同幽冥之地一般死氣沉沉。
到得夜間,又有幽州守軍出城,這一次卻全都是步軍,他們之中甚至沒有太多的禁軍。
女真人也沒想到大焱人都瘋了,他們白天的戰鬥也并不輕松,雖然好幾次登上的城頭,但都被大焱人打退。
他們的士氣已經開始低落,大量的民夫和步卒開始逃走,甚至連很多熟女真都開始率領自己的隊伍逃離女真人的大營。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大焱人,他們一直以爲大焱是任人宰割的雄鹿,此時才親眼見到,原來鹿角也是緻命的。
一直挨到了天亮,女真人的大營早已千瘡百孔,但他們都很清楚,大焱人已經沒有更多的兵馬,因爲他們連尋常步卒都派來突襲了。
“就在今日!”完顔吳乞買如是想着,天未亮他就下達了軍令,女真人埋鍋造飯,飽食之後便發動了新一輪的攻城。
然而待他們奪取了幽州之後,才發現張憲已經護着童貫曹顧以及一幹王子們,漏夜往南而去了。
他們也想與幽州共存亡,但他們必須要将情報送達大名府,因爲大名府便是女真人接下來的目标!
放棄幽州,并沒有太多的恥辱,如果可能,他們也願意留在幽州,但他們不能。
劉延慶可以死,王禀可以死,楊挺等人都可以死,但童貫是郡王,曹顧是國公,是當今國戚,趙宗昊等人更是皇室血脈。
他們對戰局沒有太大的幫助,即便親自作戰,也不會起到太大的作用,因爲幽州衆志成城,已經不再需要他們的犧牲,來激勵士氣和人心。
一旦他們落入女真人的手中,那才是間接幫了女真人一個大忙,連王子和郡王都落入女真人的手中,這場仗還如何打?
徐慶和王貴輔佐着張憲,護衛着童貫等人,打開南城門,僅僅帶走了幾百人。
他們不知道女真人會不會在幽州屠城,即便屠城,能夠留給他們屠殺的人,也已經不多了。
他們一路向南,要到大名府去,警告蘇瑜和李綱,女真人這一次,真的要将南方的天柱推翻,真的要将南方的大地給踏破了!
完顔吳乞買和諸多親信終于踏入了久攻不破的幽州城,他沒有下令屠城,因爲他需要幽州的人來補充他的兵力。
他也沒想到幽州會變成這個樣子,更沒想到大焱人會瘋狂得如同女真人一般。
接連這幾場死戰,就發生在短短的幾日裏頭,但傷亡卻比攻城數十日還要巨大。
如果可以,他也樂意将怒火都發洩在城内百姓的身上,但他需要這座城,需要這座城裏已經爲數不多的人口,他需要繼續南下!
完顔吳乞買帶着完顔希尹,來到了幽州城内的一處墳場。
這處墳場堆滿了新墳,許多都來不及立碑,隻是簡單的掩埋,甚至有一些墓穴還露着死者的軍靴。
完顔希尹看到了墳場前面那座碑,看到了背後頭那首詩,他是女真部族裏頭少有的文臣,精通漢學,對大焱文壇也是心生向往,對蘇牧等一幹風流才子,更是耳熟能詳。
他很快就看出來,這是蘇牧的手筆。
隻是相對于在這首雄奇的詩作,他更好奇的是,大焱軍的主帥蘇牧,到底在哪裏,蒙古部族的援軍,爲何遲遲沒有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