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始可汗的面前,他們隻能是鞍前馬後的勞力者。
因爲始可汗雖然沒有太高強的武藝,卻擁有着一刻超越時代的腦袋。
這也是黑白子給他們的任務,無論如何,都必須要保住始可汗,從遇到這個孩子開始,無論他變得如何醜惡,他終究也是隐宗的未來。
然而黑白子在最後的那一刻,還是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隐宗的未來确實握在始可汗的手中,但這也僅僅隻是隐宗的未來,而不是大漢民族的未來。
隐宗的未來并非漢民族的未來,因爲隐宗已經誤入歧途,背離了演真宗的宗旨。
隻是黑白子沒能将這些告訴長老們,即便蘇牧手上戴着黑白子的龍爪指套,即便他的刀匣之中還存有那截刀頭。
這座移動城堡比始可汗的瓊樓還要奢華,裏頭的最高層住着伊凡大公和始可汗。
長老們隻能在底層,甚至連伺奉伊凡大公和始可汗的那些女奴,住得比他們都要高,但他們并不介意,因爲他們已經習慣了始可汗的乖張和高傲。
外頭連綿大雨,站崗的基輔羅斯人都回去歇息了,這些長老們卻沒有入睡。
他們一如既往地聚在一起,隻是在移動城堡的最低層,打坐小憩。
無論外面的狀況如何,他們都堅守着自己的使命,這是他們唯一擅長的事情,也是最擅長的事情。
自打黑白子接掌隐宗之後,他們就不需要做太多的考慮,他們隻需要執行黑白子的命令,因爲事實一次又一次證明,黑白子的命令或許并非都是對的,但絕對是對隐宗最爲有利的。
究根結底,他們都是武人,而武人的作用,最終還是守護,并非破壞。
他們懂得這一點,所以勢必要将始可汗守護到底。
城堡的門被輕輕推開,風雨飄零,吹起他們蒼白的頭發,露出他們滿是皺紋的臉。
一雙雙仍舊清澈的眸子紛紛亮了起來,在火盆的照耀之下,如同一個個蘇醒的鬼。
蘇牧單手拖着宗主之刃,那刀刃在木地闆上落下深深的刻痕。
長老們一個個站了起來,九個人,加起來六百多歲,人生七十古來稀,更何況平均壽命隻有四十幾歲的大焱。
他們已經活得夠長了,長到他們能夠一眼就看到蘇牧手指上的龍爪指套,長到他們認得宗主之刃。
他們或許已經不再耳聰目明,但他們能夠從流着鮮血的刀匣裏頭,聽到哐哐當當的聲音,推測出那刀匣裏頭,應該是黑白子六十年未曾離身的刀頭。
蘇牧扶着宗主之刃,伸出左手,将食指伸出來,那龍爪指套在火光之中閃耀着絢爛的光彩。
指套是金鑲玉的底子,末端尖利彎曲如龍爪,比蘇牧的食指還要長一些。
蘇牧看着這些長老,而後沉聲問了一句:“這東西可還管用?”
長老們默不作聲,但他們的眼眸之中都流露出悲傷之色,蘇牧輕歎一聲,扣指彈在宗主之刃上,再問:“這東西呢?可還管用?”
長老們仍舊死寂,蘇牧看到左首處一人有些異動,但很快又被掩蓋了過去,顯然并不想出頭。
蘇牧沒再說什麽,他隻是将刀匣解了下來,就豎在門邊上,而後将濕漉漉的長發攏起來,咬在了口中。
火光之中,被自己的長發遮蔽了臉面的蘇牧,便想戴上了一副黑色的面具,遮擋着他的金印,就仿佛當初他還未有金印之時那般。
他緊握這刀柄,而後朝那些長老做了個請的手勢,開始往二樓的階梯口走去。
有人走了出來,步履不快,出手也緩慢,兵刃是一柄長劍,有些秀氣,卻決不可小視。
然而蘇牧并沒有停頓,長劍遞過來之時,宗主之刃如盾牌一般擋在蘇牧的身前,而後平端,轉半圈,出腳,出刀三尺半。
宗主之刃這樣的巨刃,最好的施展方式便是大開大合,人刀合一,然而受限于地形,逼仄的底層沒辦法施展開來。
可蘇牧卻将相撲和關節技等技法,融合于刀術之中,仿佛這柄與之齊高的刀,就是他的一個分身,是他最默契的夥伴和戰友。
他時而平端刀刃,時而小幅度出刀,時而将刀刃當盾牌來防禦,便是刀柄都能夠從後方擊打敵人。
長老們并沒有跟他将什麽風度,也沒有一對一,就像蘇牧周侗和聖教主并沒有對黑白子一對一那般。
九個人之中雖然并沒有周侗羅澄聖教主這樣的武道大宗師,但一個個都是行走江湖一輩子的老辣之人,論起厮鬥經驗,已經涵蓋了半座江湖。
蘇牧的身上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傷口,但他早已習慣了這些,自打進入這個時空,他受的傷還少嗎?
受傷所帶來的痛楚并不會減弱半分,更不可能消失,蘇牧習慣的是受傷這件事,并非習慣受傷所帶來的痛楚。
該痛的,還是會痛,半分不減,能習慣的,隻是受傷之後仍舊要拼命的堅決和果毅。
他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出刀越來越頻繁,防禦越來越少,攻擊越來越多,受傷越來越多,敵人卻越來越少。
鮮血順着手臂滑落下來,溫熱甚至滾燙,有刀刃刺入他的後腰,滾燙而麻木。
他不明白冰冷的刀刃刺入體内,爲何是灼熱熾烈的感覺,但他已經習慣了。
有刀刃撕開他的手臂和胸膛下腹,他的刀已經架在那人的脖頸上,但最終卻沒有斬下去。
他的刀眼看着就要斬落那人的手臂,但他同樣收了刀,他的刀完全可以将那人腰斬,但他還是收了回來。
一次次出刀,又一次次收刀。
蘇牧身上的傷口卻越來越多。
外頭風雷大作,底層隻有混亂的腳步聲,以及時不時發出的金鐵相擊之聲,唯獨沒有人聲。
長老們沒有說話,沒有喊叫,沒有悶哼,要麽殺死蘇牧,要麽被蘇牧殺死。
他們完全可以呼喊,将外頭那些基輔羅斯人都叫進來,蘇牧必定會被分屍。
但他們沒有這樣做。
因爲這是演真宗的事情,是漢人的事情,是他們的分内之事,他們雖然甘當鷹犬走狗,卻仍舊擁有自己的尊嚴,他們不能借基輔羅斯人的手,來對抗蘇牧。
這是黑白子交給他們的唯一任務,如果連這個都無法完成,如果連這個都要依靠成千上萬的基輔羅斯人來保護,他們還有什麽臉面去見地下的黑白子?
況且,蘇牧的身上已經滿是傷口,如遭受了淩遲一般,但他們的身上卻沒有流血,沒有任何一人流血。
蘇牧是武道宗師,他得到過羅澄的指點,他的手裏頭是演真宗的宗主之刃,他手指上是隐宗之主的龍爪指套。
他已經将自己當成了黑白子的傳承人,他已經不再區分顯宗和隐宗。
他們已經不再是隐宗的長老,而是演真宗的長老,所以蘇牧每一次都沒有下殺手,甚至沒有傷害他們。
他隻是想知道,龍爪指套和宗主之刃,對于這些老朽的長老們,到底還管不管用。
如果真的不管用了,那麽隐宗或者整個演真宗,也真的沉淪了。
有刀抹開了他的後背,傷口如同前面的一次又一次,看似駭人,卻并不緻命。
蘇牧仿佛有了答案,所以他幹脆停了手。
九個人,四面八方圍着他,刀劍都按在了他的身上,如同一朵綻放的鐵花,而他就是那血紅的花蕊。
蘇牧沒有笑,他隻是開始往前走。
他的咽喉處就頂着劍尖,當他往前之時,刀尖入肉,鮮血很快就湧了出來,但他仍舊選擇了向前。
而那劍尖,終究還是收了回去。
持劍的長老收了劍,其他人也收了兵刃。
他們讓開了一條道,看着蘇牧走到二樓的階梯口,看着蘇牧一步一個血腳印。
蘇牧臨上樓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扭過頭來,九個長老沒有擡頭,仿佛有些羞愧,有仿佛在對蘇牧表示臣服。
蘇牧看着這些人,雖然記不得這些人的臉,不知道這些人的名字,卻知道,黑白子在看人的眼光上,并沒有錯,唯一的錯,隻有樓上那一位。
也正因爲這一生中唯一的錯誤,黑白子用自己的命,用整個隐宗,來補償。
不過他補償的不是蘇牧,而是整個大焱。
蘇牧朝這九個人抱了抱拳,而後像先前進門之時那樣,擡起早已沾滿粘稠鮮血的左手,将龍爪指套伸出來。
“看來還是管用的。”他如此說道,而後扭頭,一步步踏上了二樓的階梯。
在他的身後,九個長老的臉上滿是雨水,這是他們堅守了一輩子的事業,但如今,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一般,他們的信仰,他們的堅持,都成了嘲諷。
有人默默坐了下來,繼續打坐,有人走出門外,将刀劍丢入黑暗之中,而後頭也不回地沒入黑夜之中,也有人走到角落裏,盤腿坐下,卻将刀刃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大門雖然早已被蘇牧打開,雖然風雨會飄進來,但他們臉上的雨水,卻是溫熱甚至滾燙的,就像蘇牧流的血。
蘇牧沒有傷他們,因爲他在保護黑白子留下來的人和事,從戴上龍爪指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繼承了黑白子的一切。
長老們看到了這一點,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才讓他們更加的痛苦。
他們用了一輩子,跟随了黑白子一輩子,都沒能明白,他們守護的到底是什麽東西,而蘇牧卻知道。
他們保護過各種隐宗的棋子,保護過一些武林首腦,保護過遼國人和女真人,保護着始可汗這樣的隐宗之主,在始可汗沒有出現之前,他們一直保護着黑白子,雖然黑白子是最不需要保護的那個人。
他們甚至暗中保護過蘇牧,在黑白子沒有從始可汗和蘇牧之中做出選擇之時。
他們的使命就是守護,但直到蘇牧走進來,直到蘇牧被他們三刀六洞地傷害着,卻沒有傷及他們分毫之時,他們才如醍醐灌頂。
守護,是演真宗的宗旨,無論隐宗還是顯宗,無論黑白子,還是他們這些長老,而守護的到底是些什麽,很多人都不明白。
直到此刻,看到蘇牧,他們終于明白,那目标可以很大,大到整個漢民族,也可以很小,小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尋常百姓。
他們終于明白,他們守護的東西。
家園。
而将女真人,遼人,黨項人,基輔羅斯人,甚至始可汗,引入隐宗,是對家園最大的威脅。
這才是隐宗最大的錯。
家裏頭的争鬥,從來不容外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