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最終還是走向了父親的道路,無論出于戰略的考慮,還是對弟兄們的憐憫和愛護,他都違背了蘇牧的作戰計劃,他的臨時改變,雖然得到了楊可世的最大幫助,但心裏卻背負了罪惡感。
或許他并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卻證明,他,以及麾下的一千多輕騎,都是逃兵。
這是誰都不願去承認的事情。
他們從據點離開之後,就分散開來,不斷尋找着敵人的下一個據點,他們就像一張網,但很可惜,這張網并沒有能夠像想象之中那麽的巨大,因爲大漠才是真的大。
劉光世拼命地往前搜索,他不願意停下來,因爲隻要一停下來,他就會想到,楊可世和白梃兵的弟兄們,正在進行自殺式的沖鋒。
或許确實如他所想,如果能夠找到敵人的據點,對整個戰局确實更加的有利。
但他漸漸發現,這樣的想法,如此的冠冕堂皇,最終都無法減輕他心中的負罪感。
他們跑出去了很遠,弟兄們分成十幾人一個小隊,正在努力搜索着敵人的補給據點。
劉光世卻漸漸停了下來。
他記得朝堂上的那些目光,他記得那些人是如何議論他的父親劉延慶。
他記得很多人都将第一次北伐的失利,歸咎在了他父親的身上,雖然他努力作戰,與嶽飛等人一道,成爲北伐軍的青壯派,努力爲父親和自己洗白。
但即便他獲得了功勳和榮耀,這種質疑從未在他們的身上消除。
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或許這個朝堂充滿了爾虞我詐,但有一點他們說對了,那就是老劉家真的很懦弱。
想要承認這一點,真的很不容易。
劉光世沒辦法去否認,因爲楊可世和那五千白梃兵,正在用生命,向世人闡述和展示着大焱軍人的風骨和英魂!
随行的親衛見得他們的将軍停了下來,不由有些驚訝,因爲他們是劉光世的親信,很清楚這是他們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們認同劉光世的戰略,即便出發之前,他們接受蘇牧的秘密任務,是爲楊可世的白梃兵充當側翼的掩護和突襲。
大軍在外,自然需要便宜行事,因爲蘇牧根本就無法知曉他們遭遇到的實際情況。
可他們不得不承認,在大局上的判斷,蘇牧的所有推測,都是對的,從他們發現基輔羅斯人的大軍那一刻開始,就足以證明蘇牧的決定是那麽的正确。
他們有些擔心,但又覺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因爲他們跟着劉光世很久了,他們知道劉光世的行事風格。
他們看着劉光世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陌生,這讓他們感到心情很複雜。
劉光世即便沒有回頭,都能夠察覺到這些弟兄們的目光。
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總要勇敢一回,每個男人在生命之中,都應該當一回英雄,即便隻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
劉光世調轉馬頭,朝弟兄們沉聲道:“我要回去。”
他沒有說我們,而是用了一個我。
親兵們都驚愕了,仿佛第一次認識到真正的劉光世,這種感覺也曾經有過一次,那就是劉光世從大同府地界繞過去,進入到大草原,将真正的作戰計劃告訴他們的時候。
可當劉光世離開楊可世的那一刻,他仿佛又變回了原來的劉光世。
而現在,他又成爲了另一個劉光世。
親兵們沉默了,劉光世有些無奈,他苦笑了一聲,而後拍馬往回趕。
他知道這些親衛都是老兵油子了,他們又怎麽可能跟着他回去送命?
他還記得自己提出這個作戰計劃之時,身邊的親信們是多麽的歡喜,因爲這樣他們就能夠活着回到故土。
劉光世并不認爲這些親衛會跟随自己的腳步,這可是自尋死路啊!
然而他并沒有走太遠,就發現了漸漸跟上來的親衛們。
懦弱的并非隻有他劉光世,每個人都有懦弱的時候,而想要當一回真正男人的,也并非隻有他劉光世一個,每個人都曾想英勇一回。
或許他戰略是正确的,或許搜索打擊敵人的據點,确實能夠更大程度消耗敵人,對整個戰果而言也是最大的利好。
但劉光世過不了心裏這一關,他不是懦夫,他從來都不是!
誰都不是先知,誰都無法确定他們一定能夠找到據點,但蘇牧能夠看到基輔羅斯人的南下,能夠提前讓他們穿越草原和大漠來阻擊。
當他想通這一點之後,他才明白楊可世爲何選擇留下來,因爲改變就意味着太多的不确定。
但蘇牧從一開始就确定了一點,而且也得到了證實。
那你爲何不去執行早已确定的事情,而要去追索那些并不能确定的事情?
這隻能說明,是懦弱在作祟,是貪生怕死在作怪!
所以他劉光世不再自欺欺人,即便能夠僥幸找到據點又如何?或許他們找不到,起碼能夠原路返回,有了跋涉的經驗,他們回到大焱的幾率會很高。
但回去了之後呢?
他要如何面對自己,如何面對大焱的軍民,難道他要子承父業,再次帶上懦夫的帽子?
不。
他不能在這樣了。
這是他在北伐軍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東西。
不是練兵之法,不是騎戰,不是斥候戰,也不是獲得弟兄們的認可,而是真正直面自己的靈魂,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如果是嶽飛和韓世忠等人在此,他們會做出何等樣的選擇?
他們或許會跟自己一樣,感到害怕,也會懦弱,也會找各種借口,甚至跟他一樣,認爲搜索摧毀據點,對敵人的損害更大。
但劉光世想了想,他認爲如果是嶽飛韓世忠等人在此,他們根本就不會帶兵離開。
因爲楊可世并沒有離開,因爲蘇牧進入大焱軍界之後,無論是練兵之法,還是治軍理念,最重要的一條都是,絕對服從命令!
他漸漸明白了這一條規矩最核心的東西,就如同他明白了軍人的宿命一般。
他朝身後的親衛們點了點頭,露出了笑容。
他是這支輕騎的主将,他需要對弟兄們負責,他還是這支輕騎的統帥,既然要徹底執行軍令,他就必須執行到底。
所以劉光世發出了命令,命令所有人集結,完成他們最初的任務,成爲楊可世的側翼!
如今弟兄們都分散開來,他們完全可以不聽軍命,他們也可以繼續搜索據點,甚至可以趁機尋找出路,返回大焱,徹底當逃兵。
但讓劉光世感到意外,又感到不意外的是,弟兄們在接到軍令之後,紛紛向他靠攏集結,一個都沒少!
就像楊可世的白梃兵一樣,他們走過同樣的旅程,他們的心靈受到過同樣的洗滌,他們發生着同樣的改變。
或許他們并不想去面對這些,可當劉光世做出選擇之後,他們終究還是順從了自己的本心。
一千多的輕騎,飛速地往回趕,就如同他們趁夜離開楊可世的隊伍一般。
他們的補給很充足,他們的戰馬得到了足夠的休息,他們的精力很充沛。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快速行軍了大半天,直到落日隐入大地一半,才趕回到了那個據點綠洲的邊緣地帶。
風沙席卷而來,即便如此遙遠,他們仿佛都能夠嗅聞到血腥的氣味。
他們能夠感受到大地的震顫,能夠聽到戰馬的嘶鳴,能夠聽到戰甲和刀劍的撞擊。
他們甚至看到天空越發陰暗,就好像那些逝去的靈魂,被那漫天的風沙壓制着,無法逃脫這個死亡和遺棄之地,在半空之中幽怨地徘徊着一般。
可惜他們很清楚,這一切都隻不過是他們的想象,前方安安靜靜,就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劉光世抽出長槍來,朝身後的一千精騎舉起長槍,而後沉聲吼道:“大風!”
騎兵們紛紛抽出兵刃,齊聲咆哮:“大風!大風!大風!”
而在他們的前面,是正在休整的基輔羅斯人。
經曆了楊可世的重騎沖鋒之後,他們損失了一萬多人,這是極其慘重的死傷。
雖然最終成功撲殺了這支重騎,但他們的心裏留下了永難磨滅的陰影。
他們将斥候都派出去,将方圓十裏的地形和情況都偵察清楚,确認沒有危險,才安心歇息整頓。
也得益于風沙吹襲,很快就能夠将馬蹄印子掩蓋住,否則他們會發現劉光世的騎隊在夜間離開時,留下的馬蹄。
隻是經過了一夜,馬蹄早已被風沙掩蓋,他們并沒有發現劉光世騎隊的蹤迹。
于是他們終于放心下來,開始在據點之中舔舐傷口,而始可汗也已經派出軍隊,前往第二個據點進行守衛,以防止意外再次發生,雖然他心裏并不相信,除了白梃兵之外,還有其他大焱的軍隊出現在這裏。
在他看來,這種突襲是可一不可二的,這隻能是蘇牧的運氣,因爲想要穿過草原和大漠,成功阻截到他們,根本就是運氣的成分居多。
即便如此,他也沒敢粗心大意,他們在據點周圍都設置了哨點,這才安心地進行歇息。
然而眼看着要入夜,前方的哨點卻傳來示警!
據點裏的戰士們已經被楊可世的重騎兵吓怕了,他們紛紛穿戴戰甲,頂着大盾和鐵矛,迅速集結起來。
可他們的速度根本就無法與來氣如風的輕騎兵相比,他們在舔舐傷口,他們認爲這五千多重騎,就是唯一的敵人,而随後傳來的各種情報也都證實了這一點。
所以雖然他們心裏都很恐慌,但他們還是在抓緊時間歇息。
可惜他們到底還是想錯了。
敵人真的還有,而且還是快若迅雷的輕騎兵!
劉光世率領着一千多的輕騎兵,撞入了據點的大營之中,在進入據點的那一刻,他和騎兵們,看到一座山。
戰馬已經被基輔羅斯人全部拖入據點,當成了晚餐,而楊可世的白梃兵們,卻被堆成了一座山。
楊可世或許就在這座山裏,跟五千多白梃兵一樣,成爲了無法落葉歸根的野鬼。
劉光世和弟兄們,接下來或許也會這樣死去。
但他們已經找到了回家的路,這或許是最長的一條路,卻是最快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