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兵線已經開始往前推進了二裏,若非遼人主動選擇了避戰,甚至還撤去了地雷,說不得大焱這邊已經發動進攻了。
到了第三天,使節團出城了。
上京城的城門大開,守軍分列左右,韓世忠仍舊穿着那身已經破殘的戰甲,而将後遼皇帝耶律淳禦賜的金甲,收進了甲包,背負在馬背上頭。
後遼的大惕隐和南北樞密使以及絕大部分的重臣,都紛紛出城相送,這是韓世忠應得的尊敬。
他在宮城外頭的一戰,足以赢得遼人的敬意。
大焱的軍士們隔空相望,一個個面色驚詫,但又突然感到與有榮焉。
而且大軍遙望之下,竟然能夠看到遼國皇帝陛下的聖駕,就停在城頭之上,竟然是皇帝陛下親自目送着韓世忠離開!
從真宗朝開始,在面對遼國人之時,大焱的使者們,何曾受過這等樣的待遇!
先前蘇牧讓韓世忠出使之時,很多人都站出來質疑,認爲韓世忠雖然作戰英勇,又得人心,但确實不适合擔任使者的角色。
然而蘇牧還是一如既往地力排衆議,并親自給韓世忠挂上了使者的頭銜,爲此還提請朝廷,給韓世忠升了個官,如今韓世忠已經是副都指揮使,堪稱真正的軍中首領了。
當韓世忠在這等樣的排場之下榮耀歸來之時,所有人都再次震驚,不得不佩服蘇牧的先見之明。
而相比之下,很多人更感興趣的,其實還是韓世忠的出使故事,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麽,竟然能夠讓遼國皇帝親自目送韓世忠出城?
兩軍對壘,相隔并不遠,使節團的儀仗也已經不再是區區五十人,隻是耶律撥藏已經沒有再與韓世忠并辔而行。
邵祥符的寶劍就挂在了耶律撥藏的腰間,而韓世忠仍舊将那半截斷刀放進了刀鞘,至于耶律撥藏後來正式贈予他的那柄寶刀,這放在了馬背後頭,但仍舊沒能掩蓋住那滿是寶石的璀璨刀柄和刀鞘。
蘇牧親自出了轅門,迎接韓世忠和遼國的使節。
靠近了他才看到,韓世忠的铠甲已經破裂,雖然縫縫補補,寒碜得很,但仍舊有着一股血戰之後的慘烈氣,讓人看到這身鐵甲,就不難想象他經曆過些什麽。
而從這身鐵甲來看,衆人也已經有些明白,蘇牧爲何一定堅持要韓世忠出使。
他們數着鐵甲上的刀劍之痕,再看着韓世忠因爲内裏層層包裹了繃帶而顯得臃腫的身影,暗自在推想,若換了自己去,如今是否還能完整地回來。
耶律撥藏是個合格的使者,到了大焱這邊的營區之後,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再沒有暴發戶那種附庸風雅的俗氣,反而展現出不卑不亢的精氣神,甚至還隐約帶着遼國老貴族的那種骨子裏的高傲。
他下了馬之後,并沒有開口,因爲他代表着遼國皇帝陛下,蘇牧隻不過是軍隊的統帥,需要主動向使者行禮,這已經是大焱和遼國近百年來的慣例。
然而他卻忘了,如今的遼國,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遼國,而是得益于蘇牧拼死守衛上京,才得以苟延殘喘的後遼。
他們的國主也不再是強國富民的英主,而是整日沉溺于享樂的耶律淳,他們的朝政乃至軍國大事,都把持在蕭德妃這樣一個婦人的手裏頭,在蘇牧和大焱的面前,他們已經失去了那份優越感。
耶律撥藏等不來蘇牧的行禮,便皺着眉頭,用純正的契丹話說道:“宣帥作爲全軍首領,豈不懂禮儀耶?”
蘇牧是精通契丹話的,對兩國互使的禮儀和流程也很清楚,但在這件事上,他必須占據主動,必須要強勢,這是他的姿态,也是大焱的姿态,隻有這樣,才能讓遼國人知道,他們借道的時候,如果想要抄大焱軍隊的後路,将是最愚蠢的事情。
他并沒有說話,而是帶着微笑,盯着耶律撥藏,直到耶律撥藏渾身不自在。
韓世忠本對蘇牧一肚子火氣,今遭出使,差點就要了他的老命,若非那神秘射手,自己怕是回不來了。
如果邵祥符行刺并沒有脫離蘇牧的預料,那麽那名神秘的射手,應該也在蘇牧的預測之中,否則蘇牧也不會如此放心讓他韓世忠去送死。
雖說如此,但怕是蘇牧也不能确定那個神秘射手一定會出現,即便知道上京皇宮之中隐藏着密探刺客,他又怎麽肯定對方就是神射手?
所以别看蘇牧成竹在胸的樣子,其實隻不過是外強中幹,如今也是心虛得很,不正是因爲無法确定那密探刺客會不會出手,才派出了自保能力最強的韓世忠麽?
不過這一次也算是錯有錯着,他韓世忠也品嘗了一把揚眉吐氣高高在上的滋味,能夠讓遼人對他如此恭敬,連皇帝陛下都親自登上城頭目送他,他韓世忠也算是大焱曆朝曆代的第一人了。
雖說如今的遼國今非昔比,這個第一人的含金量有點低,但第一人就是第一人,足以載入史冊,對于一個武将來說,這樣的榮耀,怕是很難得到的。
看在這些榮耀的份上,又得了一套金甲和一柄寶刀,韓世忠也就先将蘇牧這份人情債給暫時記下。
見得耶律撥藏與蘇牧之間氣氛有些凝重,韓世忠也是心裏不舒坦,他從來就是個大咧咧的人物,軍營裏頭就是他活得最自在的地方。
耶律撥藏雖然是使者,但韓世忠知道他的性子,兩人經曆了一場生死之後,互贈了禮物,韓世忠饒了耶律撥藏一命,耶律撥藏也沒有将韓世忠藏起弩箭的事情給抖出來,兩人都有秘密,自然也就不需要見外了。
韓世忠見得中軍大帳四周并沒有太多人,便拍了拍耶律撥藏的肩頭,朝他白了一眼:“說人話!”
韓世忠顯然不滿耶律撥藏說契丹話,因爲他聽過耶律撥藏的漢話,這耶律貴族的大焱官話說得比他韓世忠這個老西軍還要地道。
耶律撥藏也是哭笑不得,用大焱官話朝韓世忠抱怨道:“我現在是使者,禮節上可不能吃虧...”
這句話自然也是說給蘇牧聽得,而且他改用大焱官話,雖然方式有些隐秘,但已經算是低頭讓步了。
蘇牧見得韓世忠出使非但能夠讓遼國皇帝登城目送,竟然還将契丹使者給搞定了,連自己都驚訝了一番。
不過有韓世忠這麽一插話,雙方也都有了台階,蘇牧便朝耶律撥藏抱拳道。
“本帥如今也是職責在身,甲仗俱在,不能全禮,還望使者見諒些個了。”
耶律撥藏本就隻是走個形式,畢竟大方針上已經做了妥協,六萬大軍連同近乎十萬的民夫和輔兵,浩浩蕩蕩十六萬人,要借道遼國的境内腹地北上,這等大事都妥協了,使者的尊嚴也不過是個面子問題罷了。
他也沒有在這個方面糾結太久,便與韓世忠一道,在蘇牧的帶領下,進入了中軍大帳,将蕭德妃和耶律淳的意思都答複給蘇牧,還特意将耶律淳的那句原話,傳給了蘇牧知曉。
雖然蘇牧早就料到,最終拍闆的隻能是耶律淳,但他也沒想到耶律淳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或許耶律淳的話算不得是個保證,也不能輕信,但最起碼,這是耶律淳的一個态度,有了這樣一個态度,心裏也有了底。
耶律撥藏與蘇牧會面結束之後,并沒有立即離開,因爲他還要等待蘇牧的回複,于是便暫時在營區裏安頓了下來。
他是個遼國老貴族,也曾經帶領着本部兵馬,跟着遼國皇帝陛下,參與了先前跟大焱的一些小打小鬧。
對于大焱的軍隊狀況,耶律撥藏仍舊停留在以往的印象裏頭,直到這一次,韓世忠帶着他到軍營裏安頓下來,沿途他見識了大焱軍隊的風貌,才被深深震撼了一把。
按說兩軍互使,蘇牧該帶着耶律撥藏,檢閱一下大焱軍隊,用以震懾來使,然而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
而韓世忠也有心顯擺,一路上盡是将耶律撥藏往他的本部人馬,以及青壯派宗儲等人的營團裏頭帶,讓這位遼國使者,充分見識到了大焱軍隊那翻天覆地的戰鬥力。
也隻有在大焱營區裏走了這麽一遭,耶律撥藏才更加的忌憚,若大焱并非真心借道,這十幾萬人,足以将遼國徹底打爛!
不過蘇牧如此做法,可不是爲了讓他警惕大焱,他知道耶律撥藏回去之後,肯定會将所見所聞告之耶律淳和蕭德妃。
他是想要耶律淳和蕭德妃知曉,他蘇牧到底有沒有北上對抗蒙古部族的底氣和實力!
他更想讓耶律淳和蕭德妃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們不借道,遼國會是怎樣的下場!
韓世忠将耶律撥藏好生安頓下來,這才到中軍大帳來見蘇牧,諸軍将士也都沒有離開,就等着韓世忠這個主角回來。
見得大家都在等,韓世忠也開始撒潑,将那鐵刀丢到地上,半截斷刀就摔了出來。
“這就是宣帥的好差事,可苦死你韓五了!”
諸人早就清楚韓世忠的脾性,這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在遼國那邊得了好處,回來還想要向宣帥伸手讨賞呢!
不過誰都無法否認,這一次是出生入死,若非韓世忠,換别人去,絕對是有去無回不說,還要壞了借道北上的大事。
無論怎麽說,韓世忠還是圓滿完成了任務,自然有驕傲的資本,再者,蘇牧是他們見過最沒脾氣的主帥,跟大家又稱兄道弟,雖然有着将帥之間的天差地别,但平素裏隻要蘇牧敢不擺架子,他們就敢蹬鼻子上臉。
蘇牧也是哭笑不得,站起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朝韓世忠揶揄道。
“韓五哥如此辛苦,不如來坐一坐?”
見得蘇牧比韓世忠還要無賴,營帳之中的弟兄們都笑了出來,韓世忠也不好意思地讪笑起來。
不過他很快就停住了笑容,而是将那捆神臂弓的弩箭,雙手呈給蘇牧,低頭複命道。
“韓世忠幸不辱命!”
蘇牧接過那弩箭,而後拍了拍韓世忠的肩頭。
“韓五哥辛苦了。”
這一次,沒有人笑,隻有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