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嶽飛出身微末,行事中規中矩,韬略比不過張憲,骁勇又不如自己,卻能夠在軍中擁有如此巨大厚重的威望,他實在有些想不通。
直到此刻,他看到嶽飛将蘇牧的軍令瞞下來,雖然斷絕了弟兄們生的希望,卻又讓弟兄們湧現出一股莫可名狀的活力,他才明白嶽飛爲何能夠獲得軍士們的愛戴。
因爲他從沒有将自己當成将領,他在用軍隊的鐵律來約束弟兄們的同時,也在用更加嚴格的标準來約束自己,他與弟兄們一同成長,但因爲他的标準更加嚴格,所以他成長得比别人更快。
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于連在軍中喝酒都不會去做的嶽飛而言,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去違背自己的原則,那可是一軍主帥的軍令,是他一直以來最敬重之人的命令!
但他還是這麽做了,因爲他比遠在大定府的蘇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些軍士,他知道相較于生的希望,弟兄們更需要死的決絕,他們需要的隻是主帥對他們的肯定,他們隻是想要有人能夠看到知道他們的犧牲和付出。
這是最底層軍士們的心聲,也是他們最渴望得到的,至于那虛無缥缈的生存希望,對于他們來說隻不過有害無益罷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弟兄們真正需要什麽,也甘願爲了這群弟兄,瞞下主帥的軍令!
一個忠于自己的人,甯願違背原則,做出對自己最大的背叛,這才是最大的付出,而這種付出,除了這個不太理解的驿卒,除了他楊再興,沒人能夠知道。
驿卒有些迷惑,卻又隐約感受到嶽飛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悲傷,他再也憤怒不起來,特别是見到楊再興那濕潤的眼角之後。
他知道楊再興是個多麽高傲的人,他也知道這個萬人無敵的将軍,是有多麽的強硬。
他有些難以置信,楊再興竟然會爲了嶽飛一個舉動,而出現這樣近乎詭異的狀況。
他不明白,但他能夠感受得到,所以他再沒辦法憤怒,也不再想着揭破嶽飛。
當他聽到軍士們的歡呼,聽到那振奮人心的笑聲,仿佛要将籠罩在古北口上空的沉悶一掃而空,他終于有一些明白嶽飛的用意了。
軍士們的重新振奮,也引起了女真方面的注意,三萬人被一千人阻攔在古北口這麽多天,如今更是隻剩下三百餘的殘兵敗卒,對于南征北戰所向無敵的女真人而言,簡直就是恥辱!
他們曾經締造了無數不敗的神話,甚至堪稱神迹,他們用三千多人就大破十萬遼軍,用兩萬人打敗七十萬遼國大軍,結果卻被嶽飛和楊再興堵在了古北口這個鬼地方!
隻是他們并不知道,如果沒有蘇牧出現,如果曆史的軌迹沒有發生改變,若幹年之後,嶽飛會用幾百背嵬軍,打敗金國十萬鐵騎!
人的名,樹的影;在絕對的人數優勢下,之所以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勝負差距,讓人難以置信的同時,也揭示着一個事實。
在那時候的戰場上,除了武力上的比拼,更多的還是在心理上的比拼,在軍心士氣上的比拼,這些甚至已經超乎了軍隊本身的戰鬥力。
數十萬大軍慢說一人丢一柄刀出去,便是每人吐一口唾,就真能夠将幾百人徹底淹死,一點都不誇張。
但爲何還會敗?
因爲他們認爲自己面對的是無敵的對手,他們沒有任何勝算,他們心中搖擺不定,他們不夠堅決,他們時刻準備着,但不是準備着拼命,而是準備着逃跑。
在這種情況下,慢說将手中的刀刃丢出去,便是吐一口痰的時間,他們都不願意浪費。
嶽飛的名氣已經漸漸積累上來,在北地戰場上,他和韓世忠等人不斷反打遼國草谷,在邊境上虜掠戰馬,彪悍的作風早已給遼人和女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蘇牧的帥旗出現在古北口,更是讓女真人又驚又駭!
他們是神話的締造者,但蘇牧卻是他們的神話終結者!
完顔宗弼死在了蘇牧的手裏,皇子完顔宗幹也被蘇牧的密探殺死在軍陣之前,便是鷹主完顔阿骨打的私生子完顔赤兔,也死在了蘇牧的手裏。
蘇牧就仿佛是上天派來專門整饬完顔家族的天敵和克星,他所過之處,女真人就得不到該有的勝利,他就是女真人的噩夢!
因爲有蘇牧,他們才開始不斷地失敗,上京也因爲有蘇牧,才無法攻陷,緻使他們争霸天下的腳步不得不縮回遼東。
連被他們敬若神明的大薩滿都差點死在蘇牧的手裏,隻能選擇抛棄女真部族,去扶持蒙古部族。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天意在昭示着,蘇牧就是他們永遠無法越過的那道長城!
他們不斷告訴自己,蘇牧絕不可能出現在古北口,但一方面又疑神疑鬼,畢竟蘇牧素來狡詐多端,誰敢保證他真的不會出現在古北口?
會不會他們剛剛攻陷古北口,面對的就将是蘇牧埋伏在後方的大軍?
這樣的想法,在女真軍中不斷蔓延,無論是尋常軍士,還是吃過大虧的完顔宗望和完顔宗翰,乃至于女真部族之中最具智慧的完顔希尹,都不敢粗心大意。
古北口軍士們的歡聲雷動,突然展現出來的活力,讓他們一度懷疑,或許蘇牧,真的領着大軍,埋伏在古北口的後頭,就等着他們跳進去自取滅亡!
否則明知必死無疑的三百殘兵敗卒,爲何會突然爆發出如此振奮的情緒?
越是這般想着,他們就越發肯定,蘇牧的伏兵,肯定就在古北口的後頭!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他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用一場場兵力懸殊的勝利,将他們的名字,遠播整個北方大陸。
然而蘇牧卻将驕傲的他們,一個個踐踏在泥地裏,讓他們灰頭土臉,讓他們引以爲傲的榮耀,變成了三番五次的羞辱!
人的名,樹的影。
對于北方大地上的異族而言,對于大遼和西夏人,乃至于大焱人而言,女真人都是不可戰勝的。
但對于女真人而言,蘇牧才是真正不可戰勝的那個人!
當他們的心中出現這種遲疑之後,攻擊古北口的力度就不自覺降低了下來。
雖然他們很希望能夠一舉消滅這三百多的殘兵,很想将他們突然高漲的士氣再度打落。
但他們本身的士氣已經被一面帥旗踐踏,他們的注意力甚至已經不在古北口,而是不斷猜測,古北口後方,是否真的有蘇牧的伏兵!
他們甚至想要漏夜派人潛過古北口,查探一下古北口的虛實,但事實證明,嶽飛和楊再興死守的古北口,慢說女真探子和斥候,便是女真部族飛出來的鳥,都無法飛過古北口去拉一坡屎!
嶽飛和楊再興越是守衛森嚴,完顔希尹就越發覺得蘇牧埋伏重兵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漢人們精通兵法,完顔希尹也熟讀漢人的兵書,自然知曉疑兵之計,但正是因爲他讀過兵書,才比尋常将領要考慮得更多,也更加的多疑。
所謂虛虛實實,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果沒辦法對大局勢産生明朗的判斷,那麽很容易就會陷入搖擺不定,無法分辨虛實的窘境之中。
完顔希尹在出兵之前,已經收到了始可汗的情報,也是按照始可汗事先約定的日子來出兵,所以對大局勢,他有着足夠的了解。
但他仍舊不放心,因爲蘇牧肯定也會了解這些,蘇牧難道就不會做出針對性的防禦?
蘇牧已經是一軍主帥,能夠随意操控軍隊,在明知道古北口如此重要的情況下,隻派一千人來據守,這是蘇牧的行事風格嗎?
很顯然不是!
隻是他并不知道,大焱的軍制和官制,對主帥擁有着極大的制約,蘇牧即便是一軍主帥,也不能夠随心所欲,更多的時候,他能夠掌控調度軍隊,完全是因爲他個人對其他将領和監軍的影響力。
但對于這些,完顔希尹全然無知,他雖然精通漢學,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沒有親身體會過大焱官場那沒有硝煙沒有刀劍卻危機四伏的明争暗鬥,根本就無法體會軍隊之中的種種制約效果。
他隻能一廂情願地以爲,這是蘇牧的計策!
完顔家的英雄們因爲一面帥旗,攻擊的力度變得起伏不定,一方面他們渴望攻破古北口,延續自己不敗的神話,另一方面卻又擔心會遭遇蘇牧大軍的伏擊。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嶽飛手下的弟兄們又士氣高昂,他們将這一切看在眼裏,越發感到驕傲,他們是蘇帥的兵,而蘇帥,隻需要一面帥旗,就足以讓女真人裹足不前!
然而嶽飛和楊再興心裏都很清楚,這種遲疑隻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完顔希尹就會打消疑慮,古北口長城除了關口之外,其他都是崇山峻嶺,大軍不易翻越,但一兩個探子斥候想要翻越過去,絕非難事。
而以古北口的兵力,他和楊再興即便分身有術,也不可能将所有斥候都攔截下來,他們可以保證古北口這一段密不透風,卻無法阻擋女真人從更加遙遠和偏僻的長城越境。
他們遲早會發現蘇牧并不可能出現在這裏,而到時候,嶽飛和楊再興,以及諸多弟兄們所要面對的,将是憤怒滔天的女真大軍,以及無窮無盡,怒海狂潮一般的進攻!
事實很快證明,嶽飛的判斷是極其正确的,在兩天之後,女真人終于确認了這個消息。
他們終于開始将怒火,發洩到了古北口守軍的身上!
“轟!”
巨石被抛射到城垛上,将腐朽的城垛砸得石屑四處濺射,女真狼兵帶着諸多輔兵,朝古北口發動了最猛烈的攻勢。
而此時,是晚上!
從進攻古北口以來,女真人第一次夜間發動襲擊,這說明,女真人已經決定賭上一切,也要踏破古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