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也是文人士子之中的一個,風花雪月,好不風流,雖然仕途并不順遂,但也有幾首小詩詞流傳于世,算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
他也有着自己的驕傲,他是杭州本土人氏,見證了蘇牧的崛起,甚至在蘇牧與宋知晉争鋒之時,他還聲援過宋知晉。
杭州崩壞之時,他加入了李演武的營團,也是爲數不多的“自甘堕落”的文人之一。
他本隻是想在焱勇軍裏頭當個書吏,初時也在蘇瑜等人的領導下,幫着管理杭州的内政。
隻是後來杭州終究還是破了城,他也隻能在亂軍之中逃竄流亡,沒想到卻與這些軍士走到了一處,練就出一身的鐵膽和拼殺的武藝。
這在文人士子之中并不多見,能夠活下來的更少,而當他再次回到杭州,那些文人們卻将他“棄之如敝履”,他本以爲會像英雄一般衣錦還鄉,接受文人們的膜拜。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他頓時感到心灰意冷,文人們口中的忠君愛國,終究隻能停留在口齒之上,又有幾人能夠像陳公望那般?
于是杜玦果斷北上,加入了北伐軍,雖然與蘇牧算是有舊,最初的桃園詩會和白玉樓的文會,以及畫舫上的聚會,他都有幸參加,也是爲數不多當場親耳聽到蘇牧詩詞問世的人,但他并不認爲蘇牧能記住自己。
其實早在杭州之時,他就是白玉樓的常客,與巧兮等人關系融洽,算不上入幕之賓,但也算是座上賓。
這一路走來,他仍舊能夠活到現在,或許已經沒有太多人記得他,很多人早已爲他死在了戰場上,但他還是衷心地佩服着自己,并不會爲自己的選擇而後悔。
他也曾想過,若有那麽一天,他會站在蘇牧的面前,親口告訴蘇牧,杭州城并非隻有你蘇家兩兄弟,我杜玦也算是一個“異類”!
杜玦一改往日的文弱,變得精壯,膚色黝黑,他也早已習慣了大兵們的污言穢語,雖然弟兄們都戲稱他爲書生,用他曾經的身份來調侃他,但營中弟兄,哪個不是衷心佩服他杜玦?
他曾經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也曾經蘸着敵人的鮮血,爲弟兄們寫絕筆的家書,他的内心,或許仍舊住着過去的那個書生,但他的命,已經丢給了北伐軍!
他并不慣用長槍,雖然長槍在沖鋒之中很占便宜,但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他更喜歡靈巧一些的直刀,這或許也與他的性子有關。
雖然用直刀而非長槍,但他能夠進入嶽飛的營團,也足見其勇武,再者,從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變成如今嶽飛麾下的精銳,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又有多少?
他看着楊再興的背影,緊緊跟着楊再興的後面,替楊再興掩殺後方的敵人。
作爲護衛親兵,往往是最危險的,但如果你能夠碰到一名足夠骁勇的主将,那麽你就是最幸運的。
很顯然,碰上楊再興,他們這些親衛是幸運的,因爲楊再興長槍所到之處,無人能敵!
他見過嶽飛的本事,見過楊挺徐甯宗儲韓世忠甚至張憲等人的本事,這些人無一不是勇猛過人,但要說萬夫莫敵之勇,杜玦認爲隻有楊再興能夠擔起這個頭銜!
他看到完顔宗翰被楊再興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看着楊再興殺入敵陣如餓虎撲羊,看着他用鐵槍砸爛女真人的腦袋,甚至用槍尾捅死一名女真騎士!
他看着楊再興落馬步戰,仍舊所向披靡,看着他斬掉馬腿,夾住敵人的長槍,将敵人狠狠掼死在地上!
鮮血不斷噴湧在他的臉上,他的銅盔早已不知遺落到何處,長發披散開來,遮擋他的視線。
往常總念叨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毀之類的杜玦,果斷将頭發切了下來。
因爲他知道,長發遮擋視線,在亂戰之中是多麽危險的事情,他可不願意爲一撮頭發而命喪沙場。
爲了能夠活下來,他抛棄了讀書人所有的“禮義廉恥”,爲了活下來,他可以不要什麽狗屁文人的氣節。
他看到楊再興挑落一名騎士,當即沖上去,一刀将那落馬的騎士斬首。
身邊的親衛氣勢如虹,跟着楊再興殺入戰陣之中,那熟悉的氣味湧入鼻腔,是鮮血的甜膩,是戰馬的腥臊,是戰死者便溺失禁的惡臭,他們需要拼死,需要在肮髒的地面上摸爬滾打,有時候一腳踩在死者的頭臉上,能将面皮踩開半邊。
這種種回憶早已被他選擇性地遺忘,他的眼中隻有那染血的背影,隻有那獵獵的角旗!
杜玦的刀沒有太多的招式,直來直往,都是軍中常用的套路,講求殺傷,不拘一格,他的左手還有一面小盾,這些都是落馬步戰才用到的東西,那小小的盾牌,便是維系他性命的最後壁壘。
楊再興的勇猛毋庸置疑,雙方騎軍對沖之後,楊再興是第一個殺透敵陣的,而後又領着杜玦等人,扭頭殺了回去,對敵人形成了包抄的姿态。
這讓人有些難以置信,三百人對付五百人,竟然還能夠形成包圍,實在有些違背常理。
然而騎兵對沖講求的就是個勢字,一番沖殺,能夠留在馬背上的,便是勝者,這一番沖殺下來,敵人的數量頓時銳減,楊再興兜頭再返殺,自然讓敵軍首尾不能相顧。
眼看着完顔宗翰也無法挽回頹勢,眼看着楊再興就要大勝而歸,敵人的後方卻傳來一聲鼓響,竟然又有一股騎軍沖殺而來!
女真人的兇悍已經不容贅述,他們分毫不顧同伴仍舊在亂軍之中混戰,大股騎兵一上來就是騎射!
萬箭齊發之下,無論是楊再興部,還是完顔宗翰的隊伍,都被蝗群一般的箭雨籠罩!
女真人果決狠辣,敢于拼命,絕無退縮,這也是他們不敗的秘訣,他們比誰都懂,在戰場上,氣勢是多麽重要的東西。
嶽飛和楊再興也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才決定先聲奪人,在氣勢上赢過女真人!
事實證明嶽飛的謹小慎微并非沒有道理,完顔宗翰或許并不準備充當誘餌,但他們後軍的速度也不容小觑。
當楊再興與完顔宗翰的馬軍陷入混戰之後,女真人的後軍支援也随之趕來。
這一支騎兵粗掃之下或許隻有一百多二百人,但對于亂戰尾聲的完顔宗翰而言,絕對是生力軍。
楊再興的部下已經精疲力竭,他們雖然經受了無數的訓練,又在嶽飛等人的帶領下,經曆了無數次的實戰,但三百人對付五百女真鐵騎,終究還是有些吃力。
見得此狀,嶽飛沒有任何遲疑就從左翼沖殺出來,他雖然沒有像楊再興那邊,将身後的馬軍拉開十數步的距離,但他與馬軍保持着一緻的步調,如果說楊再興是刀尖,那麽嶽飛的騎軍便是一記重錘!
沒有任何懸念,嶽飛的加入,徹底将這二百生力軍給纏住,連帶那五百馬軍的殘餘,也徹底滅殺!
本來志得意滿的完顔宗翰,見得楊再興如此兇猛,連自己都無法敵得過,心頭既是驚駭又是不甘,但他終究還是在十數騎的護衛下,想要沖突逃亡。
正當此時,楊再興再度追殺而來,嶽飛想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他擔心楊再興會孤軍深入,被敵人留下,然而楊再興卻不想功虧一篑!
此時楊再興的身邊并沒有太多的親衛,杜玦便是五個人之中的一個,他本該留在後頭,由嶽飛的人來接應,但他的眼中隻有楊再興背後的角旗,見得楊再興沖鋒,便搶了一匹戰馬,追了上來。
他的耳朵已經聽不到太多的東西,除了嗡嗡嘶叫,腦裏全都是敵人臨死前的哀嚎,以及戰馬的嘶吼,刀兵相擊的尖銳撕磨聲。
他的身上已經傷痕累累,但見得完顔宗翰反身與楊再興纏鬥之時,他仍舊還是咬牙撲了上來。
楊再興同樣滿身人血馬血,也不知道負傷幾許,與完顔宗翰拼鬥一處,漸漸忘乎所以。
一名女真騎士趁機取下騎弓,斜斜裏朝楊再興射了一根冷箭!
杜玦身爲楊再興的親兵,楊再興放心将後背交給他們,他自然不會讓楊再興失望,而事實上他們這些親兵也從未讓楊再興失望!
“釘!”
杜玦一刀劈出,将那冷箭斬飛,心裏正得意,右側的弟兄卻被一名騎士挑落馬下,兩人戰馬撞在一處,弟兄的戰馬便将杜玦壓在了馬身之下!
那戰馬沉重之極,落地之後拼命掙紮,在杜玦的身上不知踐踏了多少次!
“杜玦!給我起來!”楊再興雙瞳貫血,鐵槍如龍,一槍就搠在了完顔宗翰的肩頭,完顔宗翰握住楊再興的槍頭,猛然一擰,兩人同時從馬背上落地。
楊再興抽出槍頭,完顔宗翰那邊畢竟人多了一些,騎弓紛紛攢射,将楊再興逼退,又将完顔宗翰推上馬背,便要回走。
楊再興勃然大怒,撒腿便疾奔追了上去,那騎弓射将過來,都被他的長弓撥開,眼看着追不上,楊再興猛提一口氣,便将鐵槍投擲了出去!
“呼!”
鐵槍呼嘯而去,眼看着就要将完顔宗翰的後心捅透,旁邊的騎兵卻飛身撲了過來,用身體将長槍給擋了下來!
楊再興望着完顔宗翰的背影,恨恨地抽回自己的鐵槍,一腳将那女真人的腦袋踏開了花!
杜玦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隻覺得疼,卻不知具體什麽地方疼,仿佛除了腦袋,整個身子已經不存在了,隻剩下靈魂,縮在腦袋裏頭。
他看着楊再興回來,想要抱起他,他想要開口說話,但沒忍住,一口鮮血就噴在了楊再興的臉上。
“别...”
他能夠從楊再興的表情上,看出自己已經沒救了。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夠活那麽久,多活一天都是賺,心裏并沒有太多的不舍,他隻是有一件小事,一直想做,卻沒做成。
于是他吞下一口血,朝楊再興說道:“指揮...送...送給宣帥...就...就說...”
他終究沒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