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舊沒有松開刀柄,因爲這是北地人的慣性,他已經徹底融入了這個環境,如果他松開刀柄,沒有絲毫防範,那才叫人起疑。
缭繞的煙霧,濃烈的松香之中,高慕俠徹底看清了這人的臉面。
此人也就三十出頭的年歲,臉皮幹淨,臉頰顯得格外紅潤,顯然并不太适應北地的氣候,嘴唇有些皲裂。
他的臉部輪廓和線條都很分明,給人一種堅毅的質感,但雙眼皮很明顯,又多了一份女子的陰柔,雖然他的雙手插在手袖裏頭,但從他那窄而單薄的肩膀,并不像是個練武之人。
“現在世道可不太平,兄台來上京是做生意還是尋親訪友?”雖然對方一來就用大焱官話,顯然已經知曉了高慕俠的身份,但高慕俠還是試探着問了一句。
并非自欺欺人,而是想要從對方的回答之中,得到更重要的線索,因爲對方不像練武之人,這才是最危險的。
他既然敢走進這家店,既然一來就吐露大焱官話,說明早已有備而來,那麽隻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他的武功比高慕俠要高太多,以緻于高慕俠無法看出他的深淺,二另一種可能隻能是他确實不懂武,但他的身邊絕對隐藏着高手,否則他絕不可能如此有恃無恐。
面對高慕俠的搭讪,來人卻并沒有回答,而是随意走動,就像一個挑挑揀揀的客人,還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店裏的桌椅上抹了抹,搓着指肚上的煙塵。
“既然進了你的店子,當然是要做生意了...”
那人将一條杌子輕輕放下來,又在牆上取了塊幹淨的抹布,抹了抹杌子,這才坐了下來,随意得就好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做生意的話還請兄台改日再來,今日小店休整,實在不便開門做生意...”
高慕俠仍舊沒有松開刀柄,他隻是稍稍側了側身子,方便出刀,也方便從後門出去。
“買賣不成仁義在嘛,開門做生意,廣交四海朋友總沒錯的,你這是要趕我走?怎麽不問問我姓甚名誰,大家交個朋友總是好的,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麽?”
那人這般開口,高慕俠便确認了來者不善,事實上從那人進門開始,高慕俠就湧出一股極其濃烈的不安來。
而在上京城,能夠給自己這般巨大威脅感的,可能是,也隻能是隐宗的人!
到了這個份上,高慕俠又豈能坐以待斃!
作爲皇城司的提舉大勾當,真正意義上皇城司的掌控着,若回到大焱朝廷,他已經是貴不可言的高官,在他的身邊,永遠會跟着皇城司的精銳暗察子。
但眼下此人極具威脅,高慕俠身邊的死士卻沒有出現,也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锵!”
高慕俠果斷出刀,鋒刃閃耀着冰晶般的藍光,果是一柄千金難買的寶刀!
抽刀的同時,高慕俠已經将熏制羊皮的火盆踢向了那人,然而後者卻仍舊端坐,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
眼看着火盆飛過來,那店門突然炸開,一道身影從将進來,硬生生用身子将那火盆擋了下來!
火盆上的炭火落在那人的身上,将他的皮毛衣服灼出一個個破洞,有些地方已經引起明火,但沖進來的那人卻沒有動手滅火,隻是冷冷地盯着高慕俠。
這人并不高大,黑瘦臉皮,幹癟冷峻,半截通紅的松枝火炭掉落在他的脖頸裏頭,茲茲冒着煙,他卻沒有跳腳,仿佛那火炭燒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身體,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那雙眼皮男人站起來,揮舞袖子,将煙氣驅散了一下,這才伸手到那男人的脖頸裏頭,将熄滅的火炭給拈了出來。
“啧啧...堂堂皇城司掌櫃,竟然這般粗魯,你們大焱人,何時變得這般沒教養了?”
雙眼皮男人冷哼一聲,如此調侃着,高慕俠的心中卻升湧起驚濤駭浪,漫說那不知深淺的雙眼皮男人,便是那不懼疼痛的幹瘦男人,就不是他高慕俠所能夠對抗的!
心中想法一湧出來,高慕俠便沒有任何留戀,直接往後門方向沖去!
“嘭!”
正當他要沖出後門之時,那門闆突然炸開,又是一道身影沖将進來,高慕俠果斷出刀,這一刀勢若奔雷,然而卻如同嵌在了鋼鐵之中,被鋼鐵死死焊住一般!
封死高慕俠後路的,同樣是個黑瘦的男人,隻不過他比那幹瘦男人要更加的高瘦一些,身上還披着半截怕是隋唐年間的古董明光铠!
那铠甲男人就這麽雙手夾住高慕俠的刀刃,高慕俠一腳踢在他的肚腹上,竟然無法将刀刃抽出來!
那不懼疼痛的幹瘦男子前踏一步,伸手扣向高慕俠的肩頭,高慕俠沒辦法拔出刀刃來,隻能用左手抽出腰間短刀,那铠甲男人卻是一拳轟來,高慕俠隻能松開了長刀的刀柄,短刀抹向身後男人的脖頸!
那幹瘦男人偏頭一躲,閃電出手,扣住高慕俠手腕,右手猛然一拍,短刀往上激射,釘在了房梁上,刀柄兀自嗡嗡顫抖着。
而铠甲男人已經将高慕俠的長刀捏在手中,架在了高慕俠的脖頸上,倏然出腳,踢在高慕俠的後膝腘窩上,高慕俠噗通就跪了下來!
這兩個男人都比高慕俠要強力,若說單打獨鬥,高慕俠都不一定能夠全身而退,更何況兩人同時出手!
“現在你該問一問我的姓名了吧?”
那雙眼皮男人居高臨下,有些調笑意味地朝高慕俠問道。
然而高慕俠卻隻是冷笑一聲,并不是他心高氣傲,而是當那行屍走肉一般的男人出現之時,他就已經确認了雙眼皮男人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低聲下氣地問。
他或許沒有親眼見過這個男人,但在皇城司的請報上,這個男人的名字已經出現過無數次。
自打元泰和沈青囊死後,這個男人的名字,就僅次于黑白子和始可汗,成爲了皇城司暗察子們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隐宗大人物之一。
無論蘇牧還是皇城司的暗察子們,最先知曉隐宗的存在,都是因爲一個銅錢,上面刻着邵字的銅錢。
如今大家也已經早就确認,這個邵字,指的是一代奇人邵雍,這位在仁宗和神宗朝創立了先天學的玄學宗師。
他在朝廷上當官做事,著書立說,成爲仁宗和神宗朝最負盛名的人之一,連富弼、司馬光、程頤等人都是他的好友,他也是顯宗當時最爲倚重的人物之一。
而他卻脫離了顯宗,轉而加入隐宗,使得顯宗元氣大傷,據說他是顯宗曆朝曆代叛徒之中,級别最高的一個,也正是因爲他将顯宗的很多關鍵東西都帶了出來,使得隐宗終于有了與顯宗抗衡的資本。
如果史料記載沒錯的話,那麽邵雍應該在神宗熙甯十年的時候死了,當然,也不排除隐宗故意散布他的死訊。
無論如何,神宗朝到如今已經時代久遠,就算當初假死,如今也早已成爲一抔黃土。
而邵氏也因此成爲了隐宗之内的勳貴家族,邵氏的後人承襲了先輩在隐宗的地位,以及先輩在隐宗之内的道統傳承。
眼前這位雙眼皮男人,正是邵氏這一代的隐宗行走,邵祥符!
邵祥符雖然繼承了邵氏家族的道統,但本身并不習武,他們真正厲害的是符篆和占蔔等先天推導演算之術!
始可汗能夠研制出激發人體潛能的藥劑,當初借助的就是邵氏上一代家主的祖傳秘術,而因爲上京一戰,始可汗的瓊樓被毀,邵氏的家主也被燒死在了瓊樓之内。
如今當家做主的,便是邵祥符!
而邵祥符似乎将父親的死,都怪在了蘇牧的頭上,怪在了皇城司的頭上,這段時間以來,皇城司最大的傷亡,便是因爲邵祥符,而他身邊的死士堪稱不死之身,比始可汗那些喪失理智的行屍走肉,更加的高級,也更加強大,高慕俠又豈能認不出來!
見得高慕俠不言不語,邵祥符顯然有些不滿意,因爲他分明能夠從高慕俠的眼中,感受到極度的鄙夷和蔑視!
“怎麽?我邵氏一族雖然詩書傳家,但也不至于心慈手軟,難道你覺得我會可憐你,留你一命?”
邵祥符不陰不陽地嘲諷着,然而高慕俠卻鎮定自若,他微微擡起頭來,朝邵祥符冷笑道。
“如果你真要殺我,又怎會在這裏廢話,你邵祥符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難道我會不清楚?”
聽得高慕俠揭破了他的身份,邵祥符非但沒有惱怒和驚訝,反而有股沾沾自喜。
“皇城司的大提舉果然名不虛傳,想必對我邵氏的老底也是知根知底了,既然這樣,那你就應該知道我爲何不殺你,隻要你知情識趣,今日讓你活着走出店子是不太可能,但絕對讓你死個痛痛快快!”
高慕俠掙紮着站了起來,那明光铠男人還想鉗制高慕俠,卻被邵祥符的眼神逼退了回去。
高慕俠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看着邵祥符說道:“橫豎都是死,你覺得我高慕俠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麽?”
邵祥符的目的自然很簡單,即便他殺了高慕俠,也無法清除上京城内的密探,唯一能夠讓密探離開,消除隐患的,就隻有高慕俠的命令。
如果得不到高慕俠的下令,又殺死高慕俠,那麽他們隻能承受皇城司的怒火,到時候上京城内雞飛狗跳血流成河不說,便是蕭德妃和耶律淳都有危險!
所以雖然口頭上強硬,但他确實不敢殺高慕俠,今日來擒拿高慕俠,隻不過想要帶他回去好生折磨,将他徹底馴服罷了。
如今高慕俠在他的手裏,以他連屍體都敢炮制成銅甲屍的手段,還怕高慕俠不順服?
“你是皇城司大提舉,就應該清楚,這世間比死更難受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不如跟本公子回去,咱們相互研究切磋一番?”
邵祥符的面色陡然陰狠起來,然而高慕俠卻渾然不懼,隻是朝他笑了笑道。
“既然你知我是皇城司大提舉,就應該知道我高慕俠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不知爲何,聽得高慕俠如此一說,邵祥符的心中頓時湧起極其濃烈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