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瑜和李綱仍舊在養傷,但文官比武将更加優勢的地方也就展現出來了。
武将若受傷,漫說帶兵打仗,便是日常訓練都成問題,但文官受了傷,隻要他沒死,隻要他還能說話,諸多内政管理的命令就會傳達下來,躺在病床上仍舊能夠将大名府治理得井井有條生機勃勃。
這日蘇牧與蘇瑜李綱見了一面,将敢熾軍協防的事情商議了一番,出得府衙來,便在大名府的街上随意走走。
蘇牧不是個喜歡抛頭露面的人,但他不得不出來走動,除了體察民情之外,他還希望大光明教的人主動來聯系他。
隻是這幾日他在大名府之中閑逛,那種發自本能的危機感越來越強,卻并非等來大光明教的密探。
蘇牧還在街上閑逛之時,元泰和沈青囊仍舊躺在病房裏頭,整日裏盯着房頂發呆。
他們的傷勢已經開始複原,但蘇牧并沒有将他們的關節給接上,也并非對他們動用可怕的水刑,仿佛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仇怨,還讓老媽子精心伺候着。
蘇牧越是這般,沈青囊和元泰就越是躺得不安甯,他們明知道這是蘇牧的攻心之計,卻仍舊惶惶不可終日。
人都知道自己必有一死,卻不知哪一天才是死期,這才是最讓人恐懼的事情。
蘇牧的水刑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元泰和沈青囊的頭頂,不知何時就會掉落下來,斬去他們半個腦袋。
這種心理攻勢很有效,沈青囊和元泰雖然好吃好喝,但整個人卻急速消瘦了下來。
他們白天晚上都睡不着,甚至大喊大叫,讓蘇牧給他們一個痛快,但換來的隻是沉默,蘇牧對此沒有任何回應。
這種心理的折磨比肉體上的折磨還要讓人抓狂和崩潰,但他們卻隻能不斷忍受着。
直到這一天,他們終于迎來了轉機。
大概正午時分,有人走進了蘇府。
他輕輕敲開了後門,那老門子透過門洞,看了看那人的臉,卻怎麽都記不住那人的臉面,甚至沒有詢問那人的身份來曆和意圖,就開門放行了。
直到放行了之後,那老門子都不明白自己爲何要對一個陌生人放行,甚至于對放行這件事情沒有一丁點的印象,仿佛是風吹開了門,他過來關一下門而已!
那人就這麽穿門過戶,來到了後院。
閑庭信步,那人就像在欣賞蘇牧的庭院,而後找到了關押沈青囊和元泰的房間。
當他想要走向門口之時,卻停下了腳步。
雖然已經進入了冬季,但正午的陽光還是不錯的,雖然天上有些烏雲,時不時掩蓋一下太陽,但仍舊能夠照耀那人的玄色道袍。
他的長發已經銀白,雖然有些稀疏,但整齊地往後籠着,并沒有盤上道髻,隻是随意披散在背後。
他的雙手籠在寬袖之中,就這麽安靜地站在院落之中。
就在這個時刻,一柄道劍從天而降!
道人微微擡起頭來,并沒有任何的動作,那柄道劍眼看着就要刺入他的天靈蓋,卻突然改變了軌迹,往道人身後的院門飛去,而後穩穩落入了一隻幹枯蒼白的手裏頭。
“師弟,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呢...”
那道人的聲音很輕柔,似乎有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就像夜間夢魇之時,那些看不見的陰影,在你的耳邊低語一般。
道人緩緩轉身,看清楚了院門之人的臉面,多年不見,他的師弟喬道清已經蒼老得像一隻苟延殘喘的老鬼。
喬道清的臉色很難看,他的眼中分明充滿了震撼和憤怒!
“三十年了...師哥,所有人都說你死了,我卻是不信,苦苦追索了三十年,你終究還是沒死!”
喬道清的眼眸之中仿佛燃起了蒼白的烈焰,雖然道人就這麽站在他的面前,但他仍舊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覺!
道人的臉很瘦,顯得儒雅而清矍,歲月仿佛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的滄桑。
沒錯,他就是喬道清的師兄,隻因爲不姓張,才無法冠以天師之名的羅真人羅澄!
喬道清沒想到師兄真的沒死,早在他發現隐宗的存在之時,就發現了師兄的痕迹,隻是他仍舊難以置信。
這路追查下來,他幾乎将隐宗和顯宗所有的秘密都弄了個一清二楚,然而師兄卻像躲着他一般,成爲了他最後無法碰觸到的秘密。
直到最近,他收到了消息,隐宗終于要對蘇牧動手了,他才隐藏在蘇牧的身邊。
爲了麻痹隐宗的高手,他甚至連蘇牧都騙了過去,遲遲不肯現身與蘇牧相見。
卻沒想到隐宗最後派來的,竟然是他那早該死去的師哥羅澄!
羅真人的傳奇事迹在幽燕和薊州等處早已家喻戶曉,當初也是受到了武林同道的排擠,羅澄才前往北方,沒想到在那裏闖出一片天來。
而羅澄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大名府,沒想到喬道清最終還是在大名府見到了師哥。
也直到此刻他才醒悟過來,以師哥的性子,怕是這三十年來一直都躲在大名府,即便他滿天下尋找師哥的蹤迹!
他記得師哥曾經對他說:“喬冽,你攻于外道,不悟玄微,何時能遇德魔降?”
他确實攻于外道,但在他喬道清的心裏,他已經将這些邪門歪道研究到了極緻,無論什麽事情,一旦到了極緻,都是極其可怕的。
所以他對師哥羅真人的言論,一直都不贊同,他一直都在不斷地努力,就是爲了證明,師哥對他的定論,是錯的!
他要找到師哥,告訴師哥,他仍舊還是以前那個鑽研外道的假道士,但他卻已經通悟了師兄當初的告誡。
如果說師兄羅真人是以正心入道,那他喬道清便是以魔入道,但最後他發現,無論以何入道,終究不過是殊途同歸則已。
所以他很想告訴師哥,他雖然沒有追随師哥的道,卻找到了自己的道!
隻是他沒想到,三十年恍如隔世,師兄再度出現,卻早已物是人非,以魔入道的他,成爲了蘇牧最大的幫手,不斷給蘇牧支持和幫助,無論他的動機是否純潔,他都實實在在爲天下百姓造下了福業與功德。
而他的師兄,那個以正心入道,自诩正派的羅真人,卻淪爲了隐宗的走狗和打手,真是嘲諷到了極點!
羅澄并沒有想跟喬道清論道的意思,他或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羅真人,喬道清也不再是以前的喬冽,但在他的眼裏,喬道清仍舊隻是那個癡心沉醉于外道的小子。
喬道清無法認識到這個世間的本質,無法看到他羅澄所能看到的未來,這一切都因爲始可汗的出現,而讓羅澄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爲了這個新世界,爲了建立新世界的秩序,他并不介意當隐宗的打手,事實上在始可汗還未登上大宗主之位時,他就已經是隐宗的大長老,因爲他無法得到天師之名。
而現在,喬道清仍舊無法看到他眼中的一切,所以他并不打算跟喬道清解釋太多。
因爲他知道,即便過了三十年,即便再過三十年,即便喬道清下一刻就會死去,他也不會改變自己心裏的想法,這就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喬道清。
事實也确實如此,喬道清或許看不到羅澄在始可汗身上看到的東西,但他卻在蘇牧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命運再一次嘲諷了這一對師兄弟,讓自诩正派的羅澄,信奉了行事邪惡極端的始可汗,而以魔入道的喬道清,卻成爲了蘇牧的守護者!
羅澄并不想解釋太多,他朝喬道清輕聲說道:“喬冽,你走吧,你還不是我的對手。”
喬道清握住道劍,想起他初入師門之時,滿是崇拜地看着師兄的背影,發誓總有一天要像師兄一樣。
而後他松開了道劍,因爲他知道,自己真的打不過羅澄。
明知道打不過還要找死,就不是他喬道清,就不是江湖上談虎色變的幻魔君。
他真的走了,對他來說,能夠确定羅澄的存在,就已經成功,也沒有枉費他這麽久以來對隐宗的調查。
如今最後一個謎團都已經解開,他需要重新考慮一些今後的計劃。
所以他果斷地走了。
因爲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師兄笑着對他說,打不過就跑,勤學苦練,終有打得過的那一天的。
喬道清很快就沒了影子,羅澄的目光有些失落,其實他還想跟這個師弟好好聊一聊這些年的事情。
但話要開口,他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羅澄了,所以他走進了房間。
元泰和沈青囊将頭轉了過來,當他們看到羅澄之時,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羅真人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僅僅存在于老百姓的傳說之中,對于隐宗内部的高手們而言,這位羅真人,仍舊是不可仰望的神人!
見得羅真人現身,元泰和沈青囊都笑了!
是的,以羅真人的強大,他們終于要結束這種被苦苦折磨的日子,他們終于能夠見到蘇牧的死日,因爲羅真人從來不輕易出手,唯有隐宗必殺又無法殺死之人,才會讓羅真人出手。
沈青囊的年紀小,資曆不如元泰,在元泰的印象之中,他加入隐宗這麽多年,早已對羅真人的傳說心馳神往,這也是他在成爲了核心高層之後,才有資格接觸的秘密。
這些年來,他卻從未見過羅真人出手,哪怕一次。
而今天,他們終于有幸,在他們看來,蘇牧更有幸,因爲即将死在羅真人的手中,對于蘇牧而言,絕對是值得榮幸的事情!
羅澄來到床邊,朝二人輕輕微笑,而後很快就将他們的關節給接了回去。
“真人...今次下山...是...是要殺那蘇牧麽...”沈青囊比較着急一些,便脫口而出,鑒于内心激動,竟然變得有些磕巴,旁邊的元泰也是激動得難以抑制。
羅澄并沒有隐瞞,隻是點了點頭,但他很快就開口了。
“不過呢,宗主說,你們也不用回去了,落入過蘇牧手裏的人,一個都不準回去,免得玷污了隐宗的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