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案旁邊的棋盤上,黃衣老僧已經開始收官,見得趙劼無心奕局,便收回了即将落下的官子。
“大和尚有何教我?”趙劼終于從失神之中緩過來,隻是緊鎖的眉頭仍舊無法舒展開來。
黃衣老僧别有深意地看着趙劼,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
“有隻雁要往南遷徙,蠍子就說,你帶上我可好?那雁就說,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能咬我,蠍子很快答應了,隻是到了半途,蠍子還是忍不住咬了那隻雁,二者便一同摔死了。”
黃衣老僧的故事實在有些莫名其妙,雖然他的表情很平淡,但這個故事卻很突兀,而且,很不敬!
很難想象,縱觀大焱前期,都在崇尚道教和儒教,壓制佛教,而這個黃衣老僧卻能夠坐在深宮之中,與趙劼日夜相處不說,竟然還敢用這樣的故事來諷刺趙劼!
趙劼顯然聽懂了這個故事,所以他那緊鎖的眉頭,從擔憂變成了憤怒!
雖然這種憤怒很快就被他壓制了下來,但他那漲紅的臉色,卻出賣了他的内心。
見得趙劼沉默,黃衣老僧隻是一聲輕歎,而後朝趙劼低聲道:“顯宗的長老大會很快就會召開了...”
趙劼猛然一驚,難怪黃衣老僧敢這般跟他說話!
“如果不出意外,蘇牧那小子,應該也會參加,隐宗那邊的情況已經明朗,你要是咬了他,隐宗南下,莫不成你要請童貫和種師道複出嗎?還是說靠着你那幾個沒長毛的侄兒和曹顧那老小子?”
黃衣老僧素來沉默寡言,即便對趙劼有些提點,都是通過棋局,隐晦而深沉。
可這一次,他卻開門見山,沒有任何的故弄玄虛,如果趙劼還聽不出其中意味,他也就不可能在帝位和顯宗大宗主的位置上坐得那麽久那麽穩了。
隻是他如何都沒想到,北伐軍才剛剛凱旋不久,也就是說隐宗才剛剛失敗不久,進入北方草原腹地更沒多長時間,竟然就如此快速地恢複了實力,要再度南下了?
蒙古部族的地域雖然比女真部族大,底蘊也比女真人要深厚,但當初與大焱暗中結盟,長途偷襲遼國中京的戰役卻以慘敗收場,按說應該損失慘重。
那隐宗到底用了什麽神仙手段,竟然在短短幾個月之内,就使得蒙古部族起死回生,再度崛起,竟擁有了再度南下的實力?
而在震驚之餘,他也明白黃衣老僧爲何這麽直接地警告自己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大焱内憂正急,北伐剛剛結束,家底幾乎要被掏空,還要不斷壓榨最後的骨血,維持北伐軍的補給,隐宗扶植的蒙古部族卻突然南下,無論對大焱還是對顯宗,都是巨大的危機。
這個危機甚至極有可能讓大焱和顯宗就此滅亡!
雖然還沒有具體的情報傳來,對蒙古部族的實力到底如何,此時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但隐宗膽敢南下,那便說明,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
一旦隐宗再度掀起戰端,眼下暫時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天下局勢又要再度被打破,西夏人和女真人,乃至于遼人,都要加入最後的大戰之中。
即便蒙古部族仍舊不夠強大,隻要他們出現,就能夠打破這個平衡安穩的局勢,掀起新一輪的大戰!
至于西夏人,女真人和遼人,到底誰會站在大焱的身邊,誰又會站在大焱的對面,這就需要極其長遠的考慮和暗中籌謀了。
無論如何,這種局面一旦出現,趙劼依靠不了童貫這樣的人物,種師道已經被他踢出局,再将他召回來,這個老人家也未必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至于北方前線的曹顧和趙宗昊等人,趙劼很清楚他們隻是在走形式,隻是在整理蘇牧的勝果。
說一千道一萬,都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如果隐宗發力,他趙劼最需要的,就是蘇牧!
既然已經看清楚了這些,還有必要對着那封密奏愁眉苦臉嗎?還在糾結是否該相信蘇牧?
趙劼已經沒有任何選擇!
因爲即便他不想重用蘇牧,黃衣老僧的态度已經表明了一切,他要麽保護蘇牧,要麽就由顯宗來保護蘇牧!
一旦由顯宗來維護蘇牧,那麽顯宗大宗主的位置,可就真要好生商榷一番了。
如果大宗主的位置落在了蘇牧的身上,也就意味着蘇牧真正擁有與他趙劼叫闆的實力!
這真的是他趙劼想要看到的局面嗎?
他的心中縱有萬般不甘,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難道不該忍着嗎?在這一點上,他實在應該向仁宗皇帝好好學習了。
然而他轉念一想,隐宗的底蘊絕不僅僅如此,顯宗能夠看到的東西,隐宗又怎麽可能忽略!
顯宗能夠看到蘇牧的重要性,也就意味着蘇牧必将成爲隐宗的首要目标!
“難怪...難怪啊...”
趙劼終于想起早些時段受到過的一封密奏,禦拳館的大宗師周侗,已經抵達河北!
對于這個癡心妄想,想要在大焱建立一支武林軍隊的老頭子,趙劼實在說不上什麽好感。
雖然周侗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宗師人物,雖然他同樣是顯宗的大長老之一,但對于周侗提出的要求,趙劼當初可是果斷拒絕了的。
雖說周侗曾經保證過,一定會牢牢掌控這支武林高手組成的軍隊的控制權,但趙劼與大焱曆代皇帝一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武人的興起。
所以他果斷拒絕了周侗,可這老頭子卻仍舊“賊心不死”,竟然開起了禦拳館,并培養出了不少名震天下的弟子,其中就包括林沖和楊挺等人。
周侗已經是顯宗裏頭最能拿得出手的巅峰高手,連他都去了河北,那麽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顯宗已經開始保護蘇牧,而反過來一看,也隻能證明,隐宗已經開始要對蘇牧下手了!
隐宗的實力不可小觑,底蘊還是有的,否則這麽多年來,顯宗早就将隐宗徹底鏟除,又何必留着隐宗苟延殘喘?
雖然隐宗出現了始可汗這種生而知之的怪胎,但真正支撐着隐宗的棟梁,應該是黑白子這樣的老人。
就好比顯宗并非他趙劼這個大宗主乾綱獨斷,還需要黃衣老僧和周侗這樣的老人在坐鎮一樣。
如果說黃衣老僧就是他趙劼的黑白子,那麽隐宗的周侗又會是何人?
想到這裏,趙劼不由打了個冷顫,他隐約想起了一個傳說,關于當年顯宗圍剿隐宗長老的那一戰...
如果是那個人到河北去,即便周侗親自出馬,蘇牧怕是也不敢說毫發無傷...
若真是如此,形勢可就比想象之中要更加的嚴峻了!
趙劼也沒想到,自己才意識到蘇牧的重要性,就要反過來擔心蘇牧的安危,這種天地之别的反差,實在讓人有些氣憤又有些無奈。
前一刻還想着要不要相信蘇牧,還在忌憚着蘇牧坐大,考慮着是否要借着文官集團的名頭,将蘇牧給除掉,下一刻就要向老天爺和諸天神佛求爺爺告奶奶,保佑蘇牧不要被隐宗殺死。
這種感覺,真糟糕!
更糟糕的是,黃衣老僧那越發冰冷的目光,已經在對他宣讀結果,證實了他的猜測并沒有錯!
思來想去,如果隐宗真要對付蘇牧,那麽出動那個人,必然是最佳的選擇,沒有之一!
念及此處,趙劼終于不再遲疑,提筆給梁師成下了密旨,又讓政事堂的相公們入宮商議,顯然他也迫不得已要開竅了。
當官家和相公們的決定傳至大名府之時,梁師成也是被吓了一大跳,即便他自認爲看透了大焱官場和當今天子,收到這樣的旨意仍舊讓他迷惑不解,仿佛有人假傳聖旨一般讓他難以置信。
官家竟然将敢熾軍留了下來,并讓敢熾軍正式便如天聖軍,由蘇牧節制,協同辛興宗劉光世的軍隊,協防河北和京東地域!
他竟然徹底放權了!
一向最忌憚武将的大焱皇帝,竟然對蘇牧這麽一個軍界龐然大物徹底放權了!
梁師成驚愕之餘,自是迷惑不解,但蘇牧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爲他雖然知道敢熾軍一定會保下來,但沒想到趙劼竟然會将敢熾軍交到他的手裏,這讓他感到非常不解。
而每次當他不解之時,總會伴随着強烈的不安,這一次也不例外。
沒有了高慕俠的皇城司在身邊,蘇牧對情報的收集實在有些吃力,單憑張萬仙的敢熾軍,想要掌控整個河北和京東地域的情報系統,實在有些困難。
畢竟敢熾軍在人數和經驗上吃了虧,而且如今敢熾軍被架在了火上,想要由明轉暗反倒有些困難。
蘇牧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皇城司、繡衣指使軍、常勝軍和青雀軍,他一手建立起來的這些情報軍隊都不在身邊,他仿佛身處于迷霧之中一般,無法得到及時的情報,更無法通過這些情報來分析局勢。
這讓他感到有些無所适從,更讓他感受到極其強烈的不安,仿佛黑暗之中隐藏着一頭巨獸,對他虎視眈眈,随時有可能跳出來,将他一口撕碎一般。
既然沒有皇城司,敢熾軍也無法發揮作用,蘇牧最後能夠想到的,也就隻有大光明教了。
趙劼對他放權絕非簡單之事,這背後隐藏着些什麽,他需要及時弄清楚,而趙劼既然選擇了對他放權,即便他仍舊不相信蘇牧,也應該不至于在意蘇牧和大光明教之間的往來。
再說了,形勢變得有些詭異微妙,蘇牧能夠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他必須借助大光明教的勢力來弄清楚這一切。
畢竟張萬仙的敢熾軍就是喬道清留給他的,也就是說,喬道清和大光明教,即便總舵不在這裏,也應該在這裏安紮着不小的勢力!
念及此處,蘇牧又浮現出了楊紅蓮和陸青花的影子來,這麽久不見,也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在河北路一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