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朝廷平叛軍大獲全勝,朝廷的聲威也是達到了頂點,蘇瑜和李綱守衛大名府的事迹傳遍整個河北和京東,百姓信心大增。
而王黼也知曉蘇瑜和李綱已經成了氣候,自己已經沒有了太多機會,又得了梁師成暗中指點,便提前調運了大批過冬的物資,使得河北和京東的災區終于暫時安定了下來。
這樣的結果畢竟還是讓人感到欣喜的,隻是梁師成卻如何都興奮不起來。
蘇牧從沈青囊那處走出來之後,便來到了他梁師成這頭來,兩人沒有太激烈的争論,但已經僵持了一個時辰。
在今次平叛之中,蘇牧簡直變身梁師成的守護神,也不知将他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多少次。
但一直公私不分的梁師成,今次卻要公私分明一回,而且态度很堅決。
因爲他們眼下讨論的重點隻有一個,敢熾軍!
無論張迪高托山楊天王,還是後來出現的李太子徐進和劉大郎,經曆了大名府一場大敗之後,這些人早已不成氣候。
辛興宗和劉光世的部隊經過休整之後,也加入了侍衛司的追剿圍殺行列之中,整個河北和京東士氣大增,各地都掀起了清剿賊匪的剿匪運動,這些叛軍的殘部根本就無處可藏。
如果說現在還有大規模的叛軍,仍舊擁有足夠的實力,那麽便是敢熾軍!
如今敢熾軍就駐紮在大名府城外,協防大名府,此事也讓梁師成頭疼了許久。
敢熾軍畢竟還未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讓他們來協防大名府,又生怕他們監守自盜,可如果放他們出去追剿叛軍,梁師成又怕放虎歸山,最終隻能讓他們在大名府城外駐紮了下來。
敢熾軍的存在太過敏感,在别人看來,敢熾軍在此戰之中作用極大,已經足以向朝廷表明忠心,而且老百姓們已經知曉敢熾軍先前不過是遭其他叛軍抹黑而已,從未傷害過無辜百姓,他們的民間聲譽口碑都不錯。
無論從哪一點來看,招安敢熾軍都是最和适宜,也是最妥當的決定。
但梁師成卻心知肚明,敢熾軍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步,完全是因爲蘇牧。
如果沒有蘇牧,敢熾軍能否如此馴服還是兩說,而在他們進入福壽縣之前,蘇牧就已經跟敢熾軍搭上了線。
更深層更隐秘的意義在于,敢熾軍參與了清洗侍衛司這樣的絕密任務,對于官家而言,真的能放心招安敢熾軍?
憑梁師成多年以來伴君如伴虎的經曆,以他對官家趙劼的認知,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官家會招安敢熾軍。
敢熾軍隻是外圍叛軍,蘇牧卻如此莽撞,利用敢熾軍來完成了清洗侍衛司這等秘密任務,這又讓官家如何安心?
所以對于敢熾軍,到底是招安還是鎮壓,連梁師成都沒有十足的把握,當奏表遞上去之後,他就一直在忐忑不安。
敢熾軍的力量不可小觑,如果鎮壓敢熾軍,剛剛安定下來的局勢必将再度動蕩,而敢熾軍已經獲得了蘇牧的認可,鎮壓敢熾軍,蘇牧又怎會袖手旁觀?
如果是以往的梁師成,他一定極力促成鎮壓敢熾軍,就等着蘇牧與官家反目,将蘇牧從官家身邊徹底踢開。
但現在他卻看到了蘇牧的忠貞,甚至在密奏之中極其罕見地替蘇牧說話,于公于私,他都沒有理由再針對蘇牧。
可梁師成對大焱皇帝太過了解,不僅僅是對趙劼的了解,而是對大焱皇帝這個職業太過了解,很多時候事态的走向根本就不是皇帝所能夠左右的。
仁宗朝被認爲是大焱整整三百年間最引人注目的一段時期,在這期間,朝廷湧現出了大焱三百年第一人的範仲淹,以及歐陽修、韓琦、富弼、司馬光、包拯、文彥博等等等等,無數在曆史長河之中閃耀璀璨到極點的名字。
仁宗皇帝在承受着外敵侵擾的情況下,還要遭受朝臣的各種約束,但這位公認最爲仁厚容忍的皇帝,卻匪夷所思地将民生和文化等各種成就推上了巅峰,堪稱大焱史上最爲巅峰的一段時期之一,真正向世人闡釋了無爲而治的真正哲學智慧。
按說仁宗皇帝算是個好皇帝,館閣和東西兩府的宰執們走馬觀花一般出出進進,不斷輪換,無論大臣如何得罪他,處罰都輕得令人發指。
可就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同樣被譽爲大焱軍界第一人的狄青,出身卑微下賤,卻成爲平民英雄,無論在人品還是戰功亦或是忠誠度都無可挑剔,成爲大焱曆史上以武人的身份登頂官場,擔任宰相(樞密使)的第一人,即便到了如今,西夏人仍舊流傳着鬼面将軍的傳說。
就是這麽一個人,在擔任樞密使的任期之間,沒有任何過錯,仁宗皇帝趙祯也清楚狄青忠心耿耿的情況之下,他竟然都沒能保住狄青。
在文官們的眼中,狄青就是一根眼中刺,即便狄青已經明确表明姿态,根本就不會威脅到文官們的地位,但他最終還是被踢下了樞密使的交椅。
原因竟然僅僅隻是因爲文官集團看他不爽,而素來仁愛無雙的仁宗皇帝,堂堂大焱皇帝,竟然最終都沒能保住狄青,下台半年之後,這位無雙大将就這麽抑郁而終!
這樣無奈的事情,梁師成在皇宮之中見過無數次,所以即便官家相信了他的密奏,不再猜忌和懷疑蘇牧的忠心,梁師成也不敢保證蘇牧一定能夠在朝堂上呼風喚雨。
因爲如今的蘇牧,比當初的狄青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同樣是武将,而且還是在任武将之中軍功最高的一位!
許是文官集團對狄青的所作所爲,爲了遮羞或是其他隐秘原因,這位在民間和官方都擁有着毋庸置疑聲名的鬼面将軍,在史書上竟然隻留下寥寥數語。
關于他的戰功,隻提及了震懾西夏,以及使他成名的平叛侬智高的昆侖關一戰。
無論他的戰功是否被淹沒隐去,相信他的戰功都不可能超越蘇牧,因爲在蘇牧的籌謀下,大焱取得了僅次于太祖皇帝的武功成就!
在梁師成的眼中,蘇牧獲得了比狄青還要顯赫的成就,那麽他的下場勢必要比狄青還要慘淡!
聽起來有些讓人難以置信,也有些荒唐,有些讓人氣憤,但事實确實如此,即便皇帝趙劼有心維護,蘇牧都将步狄青的後塵。
雖然大焱發展至今,文官集團早已沒了節操,更不會出現三百年間第一人的範仲淹,也不會出現超級吵架王歐陽修這樣的頂級文臣,更不會有韓琦富弼文彥博等傳奇文官,甚至于如今的朝堂就是被文官們硬生生弄得腐朽不堪的。
但永遠不要低估文官集團的力量,因爲他們就是大焱延續的根本,大焱将文人的地位提升到了曆史上無法企及的高度,也造就了這個奇葩到不行的時代。
所以即便文官集團看起來已經垂垂老矣,白發蒼蒼,齒牙動搖,但千萬不要小觑他的底氣和底力,否則就隻能被他崩掉滿地牙。
在梁師成看來,蘇牧功成名就便該急流勇退,這才是智慧,既然他已經将蘇牧當成朋友,就不能眼睜睜看着蘇牧在狄青這條不歸路上漸行漸遠。
他知道蘇牧的意圖,他想将敢熾軍留在大名府,協助蘇瑜和李綱,隻要擁有了敢熾軍,蘇瑜和李綱就能夠徹底穩定局勢,這種策略便如同在市舶司之時,蘇牧将石有信的龍揚山交給蘇瑜一般無二。
但梁師成卻認爲,即便官家相信蘇牧的忠誠,蘇牧也應該将敢熾軍打散,将敢熾軍的主要首腦都送回汴京當閑散官員,隻有這樣,才能讓官家徹底安心,讓文官集團徹底安心。
否則一旦文官集團以敢熾軍做文章,彈劾蘇牧圖謀不軌,便是官家想回護,事情也會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爲太祖皇帝是黃袍加身,從後周世宗柴榮手裏頭奪了位,即便文官集團如何粉飾,都逃不過“得國不正”四個字。
也正是因此,太祖和太宗皇帝才确立了文武官孰輕孰重的問題,将武将們直接打入深淵,甚至不惜犧牲帝國邊疆的安定,放棄在軍事上的強硬,也要将文官們的地位推上巅峰,以保證自己的帝國不會被下一個“太祖皇帝”用黃袍加身竊取過去。
所以圖謀不軌,在大焱就是最爲嚴重的指控,大焱曆史上,隻要跟謀反沾邊,無論清白與否,一律嚴懲,甯枉勿縱,從無例外。
隻要文官們利用敢熾軍的問題,指控蘇牧圖謀不軌,根本就不需要動用其他陰謀詭計,蘇牧就要灰溜溜離開朝堂,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但他們僵持的重點和關鍵也就在這裏。
梁師成已經接受了蘇牧,甚至真心替蘇牧着想,所以才提議要将敢熾軍徹底打散,讓張萬仙等主要将領都回京複命,接受封賞,從此遠離河北和京東。
可蘇牧反而堅持己見,一定要争取将敢熾軍留下來!
敢熾軍作爲地頭蛇,又忠心耿耿,如果能夠留在大名府,對整個災區的穩定作用絕對是毋庸置疑的。
這支隊伍的作用和價值,甚至超過辛興宗劉光世的平叛軍和蘇牧的侍衛司,這是梁師成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可敢熾軍留下來,隻能給蘇牧帶來無盡的麻煩和隐患,難道蘇牧就一點都看不到嗎?
不,梁師成相信蘇牧早已考慮過這些問題,但他仍舊與自己僵持着,這讓梁師成感到可憐可敬又可氣。
他可憐蘇牧即将要走上狄青的路子,可敬蘇牧對災區百姓做出的個人犧牲,卻又可氣蘇牧不識時務。
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蘇牧的想法,剩下能做的,或許也就隻有盡量推他一把,将那數不清的救命之恩給償還一部分罷了。
早在北上之前,他就已經足夠警惕,不斷告訴自己,蘇牧就是這樣的人,要麽将敵人殺死,要麽将敵人變成自己的朋友。
他明知道這一點,但最終,他沒有被蘇牧殺死,也不出意外成爲了蘇牧的朋友。
更要命的是,他非但沒有感到悲憤或者羞恥,反而感到...很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