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囊醒來的時候,元泰還在昏迷之中。
他嘗試了一下,手腳都無法動彈,因爲他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他稍稍擡起頭來,發現手腳還在,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轉頭掃視了一圈,他知道自己應該在大名府之中,他終于進入到這座無法攻破的城池,卻是以俘虜的身份。
他看了看隔壁床仍舊在昏迷的元泰,已經不去思考逃走的可能和法子。
他隐約能夠聽到門外有些渾濁的呼吸聲,以及不時的咳嗽,想必外頭應該是個舊病遷延不愈的老婆子。
他很渴,但卻沒有發出任何的響動,雖然他明知道隻要自己開口,外頭的老婆子就會進來伺候他。
他又開始仔細地觀察這個房間,細微到不放過每一處擺設,不是爲了尋找逃走的可能,而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幫助自己自行了斷。
他自認不如蘇牧,他也承認這次敗得很徹底,他更清楚蘇牧籠絡人心的本事,他怕隻要蘇牧開口,他遲早會動搖。
他是黑白子的弟子,是隐宗的核心,包括元泰也是,即便他自覺不會動搖,他也要将想辦法将元泰殺死,因爲他不确定元泰會不會像他一樣。
但很可惜,他的關節都被卸了下來,全身上下也就一張嘴能動。
他的體力消耗實在太嚴重,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擡頭一會兒,便覺着頭昏目眩,有些支撐不住,便仰望着房頂。
他能夠聽出元泰的呼吸聲變化,他知道元泰也複蘇了,隻是元泰并沒有睜開眼睛,怕是不太敢面對這樣的局面。
逃跑了大半輩子的元泰,終于開始正視和面對眼前的危難,最終卻還是落到了這樣的下場。
隐宗需要元泰來主持老君館,按說元泰的價值比他沈青囊要大很多,他也不該将元泰牽扯進來,甚至不應該臨時起意要殺死蘇瑜和李綱。
這或許是他的野心,也是他的失策,無論如何,他應該爲這次的失敗負責。
如果他和元泰全身而退,即便張迪高托山等人一敗塗地,這一戰也極大消耗了大焱的軍隊和民間力量,對于隐宗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
但現在,他和元泰落入蘇牧的手中,便爲這一次得利蒙上了陰影。
他們很清楚蘇牧對待俘虜的手段,因爲蘇牧就沒對倭寇留過情,這些情報隐宗記錄得非常的詳細。
不知不覺之中,他們對蘇牧的追查越來越細緻,關于蘇牧的情報檔案也愈來愈厚實,但他們卻越來越看不透蘇牧這個人。
他就像一團迷霧,越想要深入,就越陷越深,越深入就越迷惑,身處其中,更加無法看清這團迷霧有多麽的大,多麽的深。
他理解元泰的心情,便是他剛開始蘇醒之時,也猶豫了很久才睜開眼睛來。
但他跟元泰終究是不一樣的,他不會逃避,他會選擇勇敢的面對,會想方設法來解決問題。
很顯然,元泰的狀況并不比他好多少,否則元泰會第一時間醒來,将他沈青囊殺死,因爲這是隐宗的規矩,甯死也不要洩露隐宗的秘密,因爲洩露隐宗的秘密,會比死更讓人難受。
“可惜了...”元泰終究打破了沉默。
沈青囊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輕歎了一聲:“是啊...”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直到門外的聲音響起,房間之中的死寂才被打破。
蘇牧本來就大傷未愈,在亂戰之中又拼命了一場,此時的狀況也并不好。
他簡單地向老婆子問了些話,而後才将老婆子打發下去,臨走時還囑托老婆子注意身體。
當他打開房門之時,濕潤的水汽和雨絲随着冷風飄了進來,使得房内空氣爲之清新。
沈青囊有些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借助水汽來解渴一般。
蘇牧本想随手關上門,但似乎看到了這一幕,便松了手,隻是走進來,給沈青囊倒了一杯水。
“喝水?”
蘇牧隻是随口一問,因爲他知道沈青囊根本就不會喝,要喝的話早就招呼那個老婆子了。
可沈青囊卻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這一次連元泰都感覺有些意外,因爲他很清楚沈青囊對蘇牧有多麽的怨恨。
蘇牧将沈青囊的頭擡起來,給他墊了個枕頭,這才将茶盞貼在了他的下唇。
沈青囊喝水很慢,仿佛在品嘗白水的味道。
他并不是在品嘗,而是希望自己能夠記住,最後一次喝水的感覺!
其實他并不想喝水,但他需要喝水來麻痹蘇牧,需要這一點水來恢複一些力氣。
當他喝下半杯水之後,力氣恢複了一些,于是他猛然将茶杯咬了一個缺口,而後就要将咬下的瓷片吞入腹中!
這是他的機會!
鋒利的瓷片割破他的舌頭,割破他的咽喉,卻卡住在嗓子眼上,因爲蘇牧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頸!
就仿佛從一個破爛的布偶裏頭尋找掉落其中的紐扣,蘇牧掰開沈青囊的嘴巴,修長的食中二指肆無忌憚地搜索那塊瓷片,而後穩穩地将之夾了出來。
“别急,還沒到時候呢...”
蘇牧将瓷片輕輕放在缺了口的茶盞之中,又将茶盞輕輕放在桌上,滿是鮮血和口涎的手指便在沈青囊的衣服上擦了擦。
他緩緩站起來,目光并不兇厲,甚至沒有半點強勢,仿佛跟探望老友一般,而後朝沈青囊和元泰說道。
“你們知道我想要什麽,誰能滿足我的要求,我就給他一個痛快。”
蘇牧隻留下這一句,而後便離開了。
他們自然知道蘇牧想要什麽,無非就是想知道始可汗和黑白子的計劃,甚至于是他們的藏身之處。
這也是沈青囊一定要選擇自盡的原因,因爲他和元泰都很清楚,蘇牧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蘇牧跟他們有着無法彌合的對立,蘇牧也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特别是沈青囊對蘇瑜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又暗中唆使培植張迪等人,發動起義,還得十數萬叛軍和禁軍死在這慘烈的一戰之中。
無論是蘇瑜的受傷,還是十數萬人的死傷,都是蘇牧最爲珍視的東西,也是蘇牧無法觸碰的逆鱗。
所以對蘇牧有着足夠了解的沈青囊和元泰,都很清楚自己的下場。
如果有得選擇,他們甯願死在戰場上,也不願成爲蘇牧的俘虜,但可惜的是,他們已經錯過了這樣的機會。
他們唯一能夠做的,隻能是等待,希望隐宗的人能夠盡快發現這一點,派人來殺掉他和元泰。
想要從蘇牧的手底下将他們援救回去,難度實在太大,但想要殺死他們,卻并非沒有可能,或許這也是隐宗對他們最後的慈悲和恩惠。
但又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蘇牧不會這麽快對他們下手,否則隐宗的人根本就來不及動手,他們就不得不吐露蘇牧想要的情報了。
隻是大戰剛剛落幕,各方都還在統計清算,侍衛司的人馬還在追剿張迪等人,隐宗的勢力或許還在盡可能保護這些叛軍。
畢竟河北的局勢好不容易攪亂,就這麽讓侍衛司的人收拾了殘局,實在有些可惜,張迪等人雖然貪生怕死,但義軍之名仍舊可以利用。
也隻有繼續在南朝内部攪風攪雨,才能夠給北方的始可汗和黑白子争取足夠的時間,讓他們籌謀接下來的終極大計劃。
隐宗的重點本來就轉移到了北方,在南方的力量已經嚴重不足,又需要在關鍵時刻保護張迪等人,即便有人及時發現他和元泰落入蘇牧之手,想要湊足了人手來解決問題,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
沈青囊是這次計劃的主要籌劃者,所以對這些情況他再了解不過,也正是因爲了解到隐宗的難處,他才迫不及待想要結束自己的性命。
但現在他已經知道,蘇牧是絕不會讓他輕易得逞的。
他從來沒有受過嚴刑拷打,雖然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但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反倒是元泰顯得淡定許多,想必當年他保護北漢皇族逃亡之時,并沒少受這樣的罪。
房間之中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死寂得吓人。
沈青囊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來,便朝元泰問道:“我記得早先的請報上說,先前蘇牧給楊雲帆等人動用了水刑...這法子真的很...很厲害嗎...”
元泰終于睜開眼睛,他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又似乎想起了什麽可怕的回憶,過得許久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他曾經照着請報上所描述的那樣,親身體驗過水刑的可怕之處,别看隻是簡簡單單的一條毛巾和一桶水不斷澆下來,但那種壓迫感比被人将頭按在水裏,還要恐怖。
即便以他的堅韌不屈,也熬不過水刑,更别提像沈青囊這般沒受過刑的人了。
但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沉思了片刻,才遲疑地說了一句:“你适才所爲,是對的...”
他知道這句話隻能讓沈青囊更加的不安,但也隻有讓他不安,才能夠讓他更加堅決地求死,隻有這樣,當他面對蘇牧的刑訊逼供之時,才會更加的堅定死志。
他們并不怕死,經曆了大戰之後,他們似乎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身爲隐宗的高手與核心,他們比誰都清楚地意識到,有時候死去反而是一件最容易最輕松的事情,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實在太多太多,便是隐宗掌握的,就不下百種。
隻是連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們的一心求死,早已暴露了他們的怯懦。
看似最大無畏的求死,才是最大的怯懦,聽起來有些拗口和矛盾,但綜上所述,卻是不争的事實。
蘇牧并沒有走遠,本不想變成殘酷之人,但爲了大局,有些事情必須要去做,而且還要抓緊時間去做。
因爲他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隐宗在南朝興風作浪,怕是爲了給北方拖延時間和轉移視線。
也就是說,南方這邊忙着救災,水深火熱焦頭爛額,如果隐宗想要在北方有所動作,隻怕這段時間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的視線穿越細雨和烏雲,遙望着北方,仿佛要穿越時空的阻礙,看一看始可汗和黑白子到底在做些什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