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沖刷着将士們的衣甲和刀槍,洗去厚重的血迹,漸漸露出他們的面容,原來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驚恐與蒼白。
被雨水濕透之後,穿着明顯不合身的铠甲的蘇瑜,顯得越發單薄,但他的目光已經見不到儒雅,隻剩下鷹隼般的犀利與警覺。
這種蛻變能力仿佛潛藏在老蘇家的血脈之中,與靈魂無關,在關鍵時刻,就會被激發出來,讓他們完成快速而有力的轉變。
他和李綱已經不再沖殺在前線,因爲他們的力氣有限,上去也是送死,他們坐鎮中軍,雖然沒有身先士卒,卻仍舊是守軍們的定海神針。
他們對排兵布陣沒有太多經驗,甚至于上陣厮殺,都必須在親兵團的保護之下,于他們而言,更多的作用是激勵士氣。
眼看着就要反敗爲勝,就要完成這數十年來文官們都沒有機會,也無法做到的壯舉之時,他們發現,敵軍變得更加瘋狂了!
李太子等叛軍的大規模撤退,隻要在戰場上,都應該能夠知曉,他們本以爲高托山部也會很快退散。
但事實卻截然相反,叛軍的攻勢越發淩厲,仿佛受到了刺激,迷失了心智一般!
高托山部的人不多不少,但經過一整個下午的厮殺,傷亡也是極其慘重,他們選擇強攻,也就意味着這支叛軍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準備。
一旦辛興宗部的人馬緩過勁頭,就是高托山這支孤軍的死期!
相信高托山等人早有了明悟,他們能夠聯合諸多叛軍,又圍攻大名府,足見他們背後肯定有高人指點。
即便高托山等人看不清楚形勢,那位高人也應該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他們仍舊選擇不斷的沖鋒,便隻能說明一點,他們死志已決!
蘇瑜和李綱此時還沒有察覺,這支孤軍的目标是他們,直以爲叛軍不斷沖擊中軍,是爲了一舉定勝負。
但早在戰場之中洗練過無數次的蘇牧,卻一眼就看出了元泰等人的意圖!
他早知道隐宗在背後搗鬼,那麽就要做最壞的打算,這一場雖然僥幸赢了,但說到底也隻不過是兩敗俱傷的慘勝,解下來還要不斷追剿張迪等人,加上繼續赈災,修繕重建,治理河水,又要面對寒冬,即便有禁軍坐鎮河北,也同樣無法安生。
這也就意味着,隐宗的人仍有大把的機會從中作梗,但他沒想到的是,元泰等人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他們可以用一萬叛軍來當誘餌,将劉光世的先鋒軍引入青棗兒泥塘進行伏殺,他們能夠驅使數千生俘當肉盾,強攻大名府。
而現在,他們又要用高托山這數千殘兵敗卒當先鋒,不惜一切代價,沖殺守軍之中的蘇瑜和李綱!
蘇牧已經非常确定他們的意圖,不是蘇牧太過高估自己,而是因爲他太了解隐宗的行事風格。
既然知曉了蘇牧在次,知曉了蘇瑜在守軍之中,更知曉蘇瑜和李綱對河北爛攤子的重要性,爲了隐宗今後的計劃,他們絕不可能放過蘇瑜和李綱!
眼下大局已定,高托山等人已經失去了攻陷大名府的最佳時機,即便讓他們攻下大名府,辛興宗和梁師成的平叛軍,張萬仙的敢熾軍就在後頭,他們沒能将城門關起來,怕是就讓禁軍給反拿了回來。
所以高托山的孤軍想要沖擊的根本就不是大名府,那麽也就隻剩下一個可能,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沖殺蘇瑜和李綱!
自打進入這個時空開始,蘇瑜這位兄長就從未讓蘇牧失望過,在蘇牧的心中,蘇瑜更像一個主角,在所有人都認爲蘇瑜是憑着他蘇牧的幫助才瘋狂崛起之時,隻有蘇牧自己知道,蘇瑜這一路走來,靠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
他不否認自己将一些資源交給了蘇瑜,比如龍揚山的石有信,也不否認蘇瑜是因爲自己的連累,才不斷被卷入到朝堂的争鬥之中,比如這次來到河北,就是因爲王黼在作祟。
但如果蘇瑜自己沒本事,就算蘇牧提供再多的機遇和資源,蘇瑜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年之内,成爲大焱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甚至于連趙劼都曾經透露過這樣的心思,相對于蘇牧,他更喜歡蘇瑜。
蘇瑜與顯宗隐宗都沒有牽扯,更不會跟大光明教這樣的勢力挂鈎,他是正統的進士出身,深受儒家禮法教化,是大焱文官的典型好胚子,學習能力和獨立能力超強,同時又擁有年輕人的不屈和活力,不拘泥于形式,不流于古闆,奮發向上,又忠君愛國。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蘇瑜不會沾染軍事,不像蘇牧那般難以駕馭。
蘇牧是一柄雙刃劍,鋒銳無匹,卻又不得不讓人忌憚,可蘇瑜卻是開信刀,根本不需要悉心栽培,隻要給他一個機會和足夠的空間,他就能夠成長爲治世之能臣!
諸如沈青囊這樣的人,看到蘇瑜的價值,隻是因爲他是蘇牧的兄長,隻有蘇牧才知道,兄長比自己要厲害多了。
也正是因此,他不能讓兄長蘇瑜,替自己扛下再多的攻擊!
經次一戰,劉光世等人對蘇牧再無半分怨言,若沒有蘇牧提醒,辛興宗不會強令他們趕來支援大名府,大名府陷落之後,他們就會變成攻城的一方,如果叛軍将生俘都挂在城頭,他們便是連攻城都沒可能了。
而大戰的關鍵時刻,如果沒有蘇牧事先安排好的侍衛司和敢熾軍,他們必定會被叛軍圍殺殆盡!
誤會徹底消除,他們剩下的便隻有對蘇牧滿滿的崇敬,以及心底的羞愧。
辛興宗并沒有讓他們掩殺叛軍,因爲他們的體力消耗也是極其嚴重,掩殺叛軍的事情交給了侍衛司的生力軍。
可這個時候,高托山的孤軍仍舊在沖擊着城下的守軍,他們見到蘇牧領着敢熾軍沖鋒陷陣,心裏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蘇牧完全可以命令他們一道攻擊高托山部,但蘇牧沒有,而是顧及到他們的傷亡情況,隻帶着敢熾軍去救援大名府。
敢熾軍雖然已經歸順了蘇牧,但歸順一個人和歸順朝廷是兩碼事,歸順蘇牧,就等于将蘇牧推向造反的境地,因爲這個國度裏,官家最大,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家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力讓叛軍歸順于自己!
按說蘇牧應該與敢熾軍保持距離,即便領兵出擊,也應該在梁師成和辛興宗等人的共同協助之下進行。
但蘇牧此時如此不管不顧,今後怕是要惹來非議,朝堂上那些大佬隻要借題發揮,蘇牧怕是要吃大虧的!
經過一場厮殺,能夠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劉光世的親兵團幾乎死傷殆盡,他的身上也是布滿了傷口。
隻是當他看着蘇牧帶領敢熾軍往前沖之時,卻沉默了片刻,而後将手臂和大腿上的箭杆削斷,将身上滿是刀劍之痕,破殘不堪的铠甲扯了下來,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沒有招呼任何人,因爲他知道弟兄們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他們沒有跟上,也沒人會苛責。
他有些瘸着腿,腳步卻越來越快,拖着那柄早已缺口卷刃的殘刀,跟上了蘇牧和敢熾軍。
因爲他很清楚,敢熾軍跟侍衛司一同出戰是沒有半點問題的,但敢熾軍獨自出戰,而去還是由蘇牧率領,難免會給有心之人留下口實話柄。
如今侍衛司已經扛下了掩殺叛軍的重任,他們沒道理不幫助蘇牧一把。
默默地走着,他發現身邊的弟兄越來越多,這些人跟他一樣,沒有太多的聲響,他們都在節省自己的力氣。
他們對蘇牧的那股怨氣,成功轉化成了怒氣,讓他們比别人更容易在戰場上幸存下來。
而現在,這股怨氣早已轉化爲崇敬,而這股崇敬,又激發起他們的勇氣,驅使着他們的腳步,讓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追随蘇牧!
看着這些人的背影,身在後軍的梁師成,更加明白爲何官家要猜忌和忌憚蘇牧。
但他也從北上至今,第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其實官家根本就不該猜忌蘇牧,也不該這麽對待蘇牧。
這個自認隻忠于官家的大太監,終于改變了自己對蘇牧的看法和态度。
同樣沒有納頭便拜,從一開始的敲敲打打到如今梁師成的心悅誠服,蘇牧用自己的行動,不斷拯救和保護着梁師成,讓梁師成看到脫胎換骨的侍衛司,也讓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大焱禁軍!
蘇牧的支援早就在沈青囊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比蘇牧惜命,爲了自己的理想,他同樣可以抛頭顱灑熱血,他也同樣明白師父黑白子爲何會對蘇牧推崇備至,某些方面甚至超過始可汗。
但這并不是他退縮的理由,他不是始可汗,無法生而知之,也不是蘇牧,不能總是絕處逢生,爲了成爲師父的弟子,他遊曆人間,見慣苦楚,他憑借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完成了蛻變。
或許蘇瑜和李綱的價值遠遠無法與蘇牧相提并論,但如果需要,他會毫不猶豫爲此而付出生命。
對于他來說,理想沒有大小之分,即便在别人的眼中再沒有價值的理想,隻要他認定了,便會付出生命去完成,這是他與蘇牧始可汗截然不同的地方。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不同,讓師父看到了他的亮點,正是因爲這一點近乎執拗的頑強,讓他走到了現在。
他的武功并不算高,他更擅長的是腦子的活計,即便有着元泰和高托山的保護,他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活下來。
但當他看到蘇牧領着敢熾軍殺上來之時,他毅然決然地朝大名府守軍的中軍核心,沖殺了過去!
因爲他知道,無論是他,還是高托山元泰,都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
雖然他一直在戰場之上,但這是他第一次沖殺,第一次将敵人砍翻在地,第一次品嘗熱血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刀劍之傷所帶來的痛楚。
但眼看着蘇瑜和李綱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恍惚生出一種感覺,比拼智謀他或許不是蘇牧的對手,但在戰場上拼殺的勇氣,他卻不肯認輸,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沈青囊似乎想到了一句。
“甯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他倒是有些羨慕元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