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名府裏頭的活人重要,還是眼前這些爲國殉命的弟兄們重要?
若真如蘇牧所料,叛軍必定披星戴月,連夜兼程地趕往大名府,眼下距離大名縣并不遠,若大軍不能及時出發,怕是真要趕不及,到時候叛軍占領了大名府,整個大名府的百姓,可都如同這些弟兄們一般的下場了!
辛興宗看着蘇牧,後者目光堅定,仿佛已經穿越時空的阻隔,看到了大名府的危在旦夕!
辛興宗咬緊牙關,脖頸爆着青筋,用盡全力,近乎咆哮一般下令道:“都上岸!即刻行軍!”
靜默肅穆的泥塘被這道軍令徹底撕裂,軍士們難以置信地往岸上看過來,隻在辛興宗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便如同一柄柄利刃,集中在了蘇牧的身上!
一切都好好的,這蘇牧一來,總管大人就下令丢下弟兄們的屍首,繼續行軍,難道你蘇牧的心腸都是鐵石打的不成!
現在倒是想起要做好人,要追殺賊軍了,怎麽不讓你侍衛司的人來追殺,卻将我等替弟兄們收屍的時間都給剝奪了!
作爲大軍統帥,辛興宗不可能向每個人解釋作戰意圖,這樣會洩露軍機,也沒有這個必要。
可這樣一來,蘇牧遭千夫所指,也隻能在往後的戰鬥之中,才能夠洗刷幹淨了。
劉光世聽得這消息,驚愕萬分,他可不是尋常士兵,其實他早就注意到蘇牧的到來,隻是一來心中有愧,二來悲憤過度,并不想與蘇牧打照面。
可他完全沒想到,蘇牧竟然苛刻到了這等地步,這分明是在他劉光世那破殘的心肝上割刀子啊!
怒火淹沒了理智,劉光世憤而沖到蘇牧的面前,一拳就砸向了蘇牧的面門!
蘇牧沒有躲避,他的身子紋絲不動,但劉光世的拳頭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隻有腥臭的泥點子灑了他一臉。
因爲辛興宗沒有讓劉光世打到蘇牧,而是率先将劉光世撂倒在了地上!
“即刻出發,不得延誤,但有違抗者,斬!”
劉光世從未見過辛興宗如此暴怒,被辛興宗打倒之後,他也冷靜了下來,但對蘇牧的怨氣卻并未消除。
他一直被人嘲笑譏諷,說他跟父親劉延慶一般,犬父犬子,一樣沒出息,都是貪生怕死的軟骨頭。
也正是因此,他才在北地戰場上奮勇直起,不惜跟嶽飛韓世忠等出身微末的青壯派一起,就爲了能夠真刀真槍幹一仗,用軍功來證明自己。
要知道當時他可比嶽飛和韓世忠等人高了好多級,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的人。
可也正是因爲他的敢打敢拼,終于替自己和父親赢回了一些名聲,若說北伐之前,他的官位都是承蒙父蔭,那麽北伐過後的封賞,他确實拿得理直氣壯!
這也是他能夠與辛興宗一道,被任命爲副總管,領兵來平叛的原因。
難得激起的血性,讓他體會到了爲将者的使命與艱辛,他真正融入到了軍隊之中,與這些粗鄙低賤的軍士們打成了一片。
他剛剛才轉變觀念,從高高在上的将台走下來,與諸多軍士心脈相連,不想再如此冷血,因爲他見過蘇牧與麾下士兵是如何的融洽,他見過蘇牧爲了保護自己的軍士,受過多麽嚴重的傷勢,他見過蘇牧愛自己的軍士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蘇牧一直是他軍事路途上的導師,他從嶽飛韓世忠等人的口中,得知蘇牧的一切事迹,他正在讓自己努力變得跟蘇牧一樣。
可現在,蘇牧卻又如此的冷血,如此的不近人情,這讓他心中的某處徹底地坍塌下來,讓他再也沒辦法堅信自己的信仰,那個曾經讓他仰望的背影,在這一瞬間,徹底崩潰破碎了。
辛興宗伸出手來,想要将劉光世拉起,畢竟兩人是軍隊的主副帥,當着軍士們的面毆打副帥,會帶來多麽大的負面情緒,不消說也該清楚。
然而劉光世卻并未領情,砸開辛興宗的手,憤憤地往後走開了。
這也使得辛興宗沒辦法将蘇牧的推測詳細地告知劉光世,眼下劉光世情緒激動,怕是隻能等到大名府城下,這個誤會才能夠消除了。
諸軍将士也并未見過辛興宗如此果決暴怒,即便群情激憤,也隻能草草掩蓋了弟兄們的屍體,而後滿懷怨氣,開始了急行軍。
他們本就有着一肚子的火氣,在泥塘子裏頭摸爬滾打,也消耗了不少力氣,可辛興宗卻并未讓他們歇息,一路上不斷加速,直到大名府在望了,才讓他們停下來稍作休整。
畢竟大戰在即,若真讓他們以這樣的狀态投入戰鬥,非但無益,反而有害,無法從後方襲殺叛軍不說,怕是要折在大名府城下。
平叛大軍本以爲蘇牧和辛興宗會帶着他們追殺到叛軍的老巢,替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雪恨,所以一路上雖然怨氣沖天,但也是賣力行軍。
可漸漸的他們發現不對勁了,因爲他們正在趕往大名府!
大名府是什麽地方?
那是帝國北面的重鎮大城,漫說數萬叛軍,便是數萬遼人和女真人的大軍,都不一定能夠打下來!
既然不是去報仇雪恨,反而到了安全無虞的大名府,軍士們就更加暴躁了!
憤怒會讓人失去理智,但也有人一直保持着冷靜,最起碼他們的斥候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的。
這一路走來,斥候們早就發現了賊軍的蹤迹,十數萬賊軍帶着暴民以及俘虜,各種牛馬和物資,在路上留下的印記不是一般的明顯。
若這些士兵能夠冷靜下來,心平氣和,大概也早已發現這一點。
可一個人煩躁之時,便會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且先入爲主,帶着情緒看待問題,隻能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
蘇牧這一路都在沉默,飽受冷眼甚至唾罵,但他隻是默默地承受着,因爲他理解這些軍士們的心情,做出這樣的決定來,他也不好受。
然而辛興宗是知曉内情的,趁着休整的空當,便想向劉光世等主要指揮們傳達一下内幕。
可蘇牧卻及時制止了他,因爲蘇牧很清楚,這股怨氣已經積攢到了極其恐怖的程度,便如同滿溢的水庫,隻要堤壩打開,給了他們宣洩的出口,必定是怒海狂潮一般的威勢!
他要留着這股怨氣,在面對叛軍之時再爆發出來,如果現在解釋清楚,這股怨氣消除了,面對叛軍之時的堅決,反而會大打折扣。
當劉光世在内心深處打破對蘇牧的崇拜之時,一向對蘇牧隻有敬佩而沒有崇拜的辛興宗,卻漸漸建立起了對蘇牧的崇拜。
這種感覺,隻有在他面對老種相公之時,才會擁有,即便他的主帥童貫,在辛興宗的心裏仍舊還不夠格。
他看着爲了大局而隐忍的蘇牧,仿佛看着一具年輕的身體裏,住着一個滄桑的靈魂,蘇牧這一路走來,飽受誤會,便是領兵平叛出征的當日,還要受汴京城中那些文人士子的當街羞辱。
然而他卻仍舊保持着一個軍人該有的鐵血與大度,仍舊保持着冷靜和理智,回想起來,這種堅韌和容忍,才是爲将者最該擁有的品德和才能吧。
經過了短暫的休整之後,辛興宗下令再度出發,隻是這一次卻改變了行軍的級别,進入了臨戰戒備狀态!
而當他們臨近大名府之時,大名府的城頭,早已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在另一個時空,李綱應該會成爲東京保衛戰之中的民族英雄,他會帶領着全城百姓,英勇無畏地死守京師。
在這個時空,蘇牧改變了許多,撬動了曆史的杠杆,使得曆史軌迹發生了變化,女真大軍再也無法南下,起碼目前不會,所以也不會有東京保衛戰。
但李綱卻又陰差陽錯來到了大名府,在大名府的城頭,完成了他享譽朝野的壯舉!
城下是被扒了個精光的四千多名大焱軍士,或許叛軍不斷叫嚣着這些人都是大焱的禁軍,也有人懷疑這些人根本就是叛軍随便抓過來冒充的。
但蘇瑜和李綱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真相,這些俘虜真的是大焱的禁軍!
經曆過北伐大戰洗禮的禁軍,與路邊随便抓過來充數的流民都無法分清的話,他們也就不用再混下去了。
即便這些人隻是被抓來冒充的流民和饑民,蘇瑜和李綱也不可能鐵下心來枉顧他們的生死,而将他們連同攻城的叛軍一同殺死。
不得不說叛軍完全脫胎換骨了,他們非但會耍弄陰謀,還會玩弄人心,甚至還抓住了坐鎮大名府的是蘇瑜和李綱這樣的文臣,而文臣通常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将仁義道德挂在嘴邊,愛惜自己的聲名更甚于生命。
這也就決定了無論蘇瑜還是李綱,都不可能狠下心來清掃這些俘虜。
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辦法出城反擊,甚至連主動防禦都做不到,隻能被動挨打!
隻要将這些俘虜驅趕到城下,城頭上甚至連礌石滾木都不敢丢下來,漫天的箭雨更不可能随意潑灑。
他們隻能眼睜睜看着叛軍将雲梯和鈎索搭上城頭,隻能用守軍在城頭築起人牆和防線,将攻上去的叛軍擊落!
當然了,如果他們夠膽,完全可以打開城門,讓守軍主動出擊,繞過這些俘虜,攻擊叛軍的中軍和後軍。
可他們敢嗎?
隻要打開城門,這些俘虜就會潮水一般湧進去,到時候漫說守軍能不能出來,便是這城門能不能再度關上還是兩說,到時候叛軍湧進去,大名府也就不用再守了。
李綱和蘇瑜從元城縣匆匆趕回來,才發現原來叛軍攻打大名府隻是一個幌子,但他們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卻沒想到十幾天過後,叛軍果真還是來了。
此時的叛軍之中,中軍大旗之下,張迪高托山和楊天王等一幹首領并辔而行,但他們都不敢冒頭,因爲在他們的身前,是一個有些蒼老卻又高大的身影,那是元泰。
而元泰的身邊,則是一身樸素老舊灰色袍子的大軍師,沈青囊。
一想起青棗兒泥塘裏頭那數千具屍首,這些人看向沈青囊的目光,就變得越發充滿了敬畏。
“繼續給我往上堆!隻要大名府打下來,準你們擄掠三日!”元泰如是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