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考量之下,官家也隻好派出梁師成這樣的親信,代天子檢閱大軍,既不會讓大軍心寒,也能夠顧及朝野的抵觸。
按說梁師成代官家檢閱,便該由蘇牧這個都虞侯來發号施令,但梁師成除了檢閱之外,他還是監軍,官家更是将大軍的掌控權都交給了梁師成,蘇牧在他面前自然要矮三分的。
但梁師成很清楚,蘇牧就如那雨中燕,唱着雲中歌,絕不可能甘居人下,所以他還先聲奪人,在檢閱當天,就替官家好生敲打一下蘇牧。
可誰能想到,那些個正副将軍們,竟然被蘇牧弄得面無血色,即便回到了大營,仍舊驚魂甫定,看着那滿身染血的兇獸,想起那匹被撕碎和高高抛起的戰馬,瞬間就軟了手腳。
他們并非身經百戰的邊軍,而是大内的禁軍和侍衛,平素裏連小毛賊都很少見到,此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高估了自己的勇氣。
梁師成也沒有太多的責備,畢竟這些侍衛司的禁軍向來眼高于頂,已經到了夜郎自大的地步,又何嘗見過蘇牧這般的鐵血人物,更漫說蘇牧身邊那頭兇獸了。
這兇獸似虎卻非虎,神駿猙獰,真真如同志怪話本裏頭走出來的一般,連見多識廣的梁師成都忌憚不已,也就不消說這些個禁衛了。
蘇牧與白玉兒就在這麽衆目睽睽之下,來到了梁師成的點将台之下。
“蘇牧見過太尉。”
面對蘇牧平淡如常的行禮,梁師成的臉色也有些陰沉,他固知蘇牧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見得蘇牧對自己完全沒有太多的敬畏,心裏難免有些不舒服,縱觀朝野上下,又幾人敢這般稀松平常與他梁師成見禮?
“按着官家旨意,大軍該在午時開拔出征,都虞侯身爲軍長,何以姗姗來遲?”梁師成劈頭蓋臉責問道。
蘇牧早有準備,擡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腳下的影子,推算了一下時辰,便坦然答曰:“時辰還未到,下官也不敢來遲。”
梁師成眉頭一皺,身邊的親信便小跑下台,轉到大營裏頭,看了看日晷,憤憤冷哼,這才回報梁師成,時辰果然未到。
梁師成不置可否地輕呵一聲,而後朝蘇牧說道:“既是如此,那麽就請都虞侯操持大局,檢閱了軍仗,抓緊開拔吧。”
蘇牧自打入住侍衛司,便一直在忙碌改制之事,諸多法令流水價一般發布下來,卻未曾到大營看過,更别說操練軍事了。
雖說暗地裏已經組織了皇城司的人手,對于侍衛司裏頭的情況,蘇牧也是知根知底,但若讓他操練大軍,以供梁師成檢閱,還真是趕鴨子上架。
一想到蘇牧拿着令旗卻一籌莫展,徒添笑柄的場景,梁師成以及諸多灰頭土臉的正副将軍們,便一個個心頭激動起來。
再者,雖然他是官家親自委派來坐鎮,但蘇牧仍舊是名義上的統制,若蘇牧順水推舟,坦言不懂操演,他梁師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接過軍中權柄!
然而蘇牧卻好整以暇,雙手一攤,有些無賴地朝梁師成說道:“我軍中将士血勇威猛,堪稱鐵血雄師,太尉覺得還需要檢閱嗎?”
“放肆!”
梁師成還未發話,那名親信太監已經暴怒起來,他何曾見過有人敢如此輕慢地與梁師成說話!
這梁師成大太監乃是替天子巡閱諸軍将士,你個都虞侯做好分内之事便了,檢不檢閱,又豈是你該說道的!
然則梁師成看着蘇牧那雲淡風輕的表情,在放目四望,但見得一萬大軍噤若寒蟬,一個個臉色發白,目光都集中在蘇牧身邊那頭猛獸的身上,哪裏有半點軍心士氣可言!
這空當若真讓蘇牧上場操演大軍,丢人的可就不是蘇牧,而是這些侍衛司的禁軍了!
日光正好,微風輕掃,塵土漸起,在梁師成與蘇牧之間的空地上卷起小小的龍卷風,兩人隔空相視,雖然梁師成高居點将台,蘇牧甚至連軍甲都未着,但任憑衆人如何去看,都未覺着一高一低,反而有種平起平坐的錯覺,這大抵就是氣勢上的抗衡了。
梁師成總給人一種不可冒犯的威嚴,他是重若山嶽的磐石,任憑狂風驟雨,我自巋然不動。
然而蘇牧卻像那遠山邊上的一縷雲霞,若隐若現,飄然出世,有人仰望高山,但更多人會仰望高山之上的雲霞,若沒有了雲霞缭繞,這高山終究多了孤寂而少了仙氣。
雲霞相對于山嶽,實在無足輕重,甚至顯得渺小,但正是因爲他的渺小,當他漂浮在山頂乃至于更高的天穹之上時,才更讓人心懷向往。
梁師成最終放棄了讓蘇牧操演大軍的想法,轉而将矛頭指向了白玉兒。
“軍中乃嚴厲肅整之地,這兇物沖撞營房,擾亂軍陣,如何能夠帶入大營之中,若傷了人,都虞侯可是要擔責的!”
梁師成自己都對白玉兒忌憚萬分,若真讓這頭猛獸留在軍營之中,漫說軍心士氣消散一空不說,便是夜裏頭也睡不踏實,這頭染血的猛獸就像一團鮮紅灼目的烈焰,時刻在提醒着那些将軍們的恥辱!
所以即便蘇牧如何輕慢,他都忍了,但這頭野獸,萬萬不能随軍而行!
蘇牧并不想帶着白玉兒,并不是怕麻煩,而是生怕白玉兒會像北玄武和燕青那樣,終有一天會因爲自己而付出犧牲。
雅绾兒和扈三娘因爲有了身孕而不能跟随自己,對于蘇牧而言終于能夠松了一口氣,也同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蘇牧,他可以爲了自己的理想而曆盡生死,但絕不願意看到自己想要守護的人,爲了完成他的理想而以身犯險。
可白玉兒并不願意離開,蘇牧也沒辦法将它趕走,而且他也擔心那些将領會派人圍殺了白玉兒,終究還是帶在自己身邊比較安全一些。
“太尉,恕下官不敢從命,軍中并無不準攜帶寵物的明文鐵律,若它沖撞營房擾亂軍紀或者暴起傷人,蘇牧自甘受罰。”
“你!”
這一次連梁師成都坐不住了,他從來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可蘇牧油鹽不進水火不侵軟硬不吃,三番兩次這般對撞,竟然毫無破綻可言,真真讓人怒不可遏卻又全無辦法!
怒氣被激發出來之後,梁師成卻見得蘇牧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般,便似當頭潑下一桶冰水,瞬間讓梁師成冷靜了下來!
是啊,自己已經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了,怎麽就這般沉不住氣,想是先入爲主,對蘇牧産生了警覺,這才讓他掌控了主動,自己的發怒,便是在承認落了下風,于玩弄心計一道,這蘇牧果是不同凡響!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梁師成已經全無怨恨,反而激起了鬥志,這都多少年了,他一直睥睨朝野,袖手旁觀,高高在上,眼下蘇牧這小子終于堪稱對手,他該高興才對啊!
梁師成冷靜下來之後,蘇牧的笑容反而沒有了,這就更加驗證了梁師成心裏頭的想法,終于不再與蘇牧在這種旁枝末節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争風相對。
“既然都虞侯都已經立下軍令狀,那邊留着吧,時辰也差不多了,這就開始吧。”
冷靜下來的梁師成是可怕的,因爲情緒不外露,想抓住他的想法也就不太容易了。
梁師成一聲令下,随行的禮部官員早就準備好了出征儀式,一番祭祀之後,大軍終于拔營,踏上了北上平叛的征途。
這可是數十年來,大焱侍衛司的第一次出征,雖然面對的隻是一些流民武裝,但仍舊讓這些軍士們既緊張又興奮!
見得此狀,梁師成越發笃定,沒有讓蘇牧主持操演,實在是明智之舉,這些人真要上了戰場,真不知道該是何等的醜态百出。
也多虧今次并非真的剿匪,而是借助剿匪之名,鏟除軍中的禍害,否則真要贻笑大方了。
或許也正是因爲侍衛司這等樣的軍容,才使得那些密探能夠輕而易舉地蟄伏在軍中作亂。
他與蘇牧一樣,心裏很清楚此行的真正目的,當然不會輕易表現出來,以防洩露,讓密探們看出什麽端倪來,打草驚了蛇。
侍衛司的一萬都是步軍,行軍速度也并不會很快,這才走了半天,軍士們已經受不了,腿腳酸脹,肩頭破皮,哪裏還能夠保持軍容的規整。
這也使得軍士們大受打擊,原來打仗并非想象之中那麽簡單,這行軍一事,就已經夠他們喝一壺,更何況上陣殺敵?
沒有親身實踐,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當初是有多麽的自大,說的就是這個理了。
當然了,侍衛司裏頭還是有着不少真正的勇士,很多人都是從邊軍裏頭選拔出來的精銳,行軍對于他們來說隻不過小菜一碟,隻是這些人都是老兵油子,生怕表現得太過搶眼,上陣之時會被遣爲先鋒,眼下也是裝模作樣,一副蔫不拉幾的姿态。
蘇牧在北方戰場這麽久,對邊軍的做派早已見慣不怪,雖然也有暗中記下這些人的表現,但也隻是心裏留個底罷了。
梁師成既然已經決定不與蘇牧在小事上計較,自然不會再爲難蘇牧,此時蘇牧便騎着戰馬,落後梁師成的馬車半個馬身。
梁師成的年紀已經不小,騎馬這種事充充門面還可以,長途行軍終究還是要做舒适一些的大馬車的。
他雖然沒有太多的欲望渴求,但也隻是相對而言,生活上從來就不會虧待自己。
這輛大馬車造得寬敞舒适,裏頭用品一應俱全,皮毛柔軟堪比細皮嫩肉的少女。
如此行進了大半日,才離了京都幾十裏,眼看着即将日落,他們才看到了天邊那林立的旗幟和營帳。
那就是等着與他們會合的劉光世與辛興宗的平叛大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