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焱的這一百多年曆史之中,種家與曹彬的曹有得一拼,不過曹家靠的是與皇家走得近,而種家靠的卻是與敵人殺得狠。
這一百多年來,種家五代弟子從軍,數十人戰死沙場,可謂忠烈将門,且英雄輩出:種世衡、種诂、種谔、種診、種誼、種樸和種師道,乃至于種師道的弟弟種師中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人都尊稱種師道爲老種,其弟種師中爲小種相公。
然則讓人可悲的是,種師道将童貫推上了廣陽郡王的寶座,可他自己卻卸下所有兵權,僅僅以少保的虛銜,在朝堂上若即若離,進入了半隐退的狀态。
很多人都知道原因,絕非僅僅因爲種師道放任郭藥師攻打燕雲西面那麽簡單,隻是這其中内情,誰又敢胡亂議論?
知兵善謀的大焱西北軍神,就這麽走下了政治舞台,他已經六十多歲高齡,可連個養老送終的兒孫都沒能留下來。
他有兩個兒子,種浩爲迪功郎,種溪爲閣門祗侯,都死在了他的前頭,而孫子種彥崧早夭,剩下的唯一孫兒種彥崇也死在了戰場上,他算是絕後了。
爲大焱把守西北門戶大半輩子的老軍神,竟然落得如此境地,許多人甚至認爲,他之所以幫助自己的宿敵童貫封王,就是對這個朝堂的諷刺,和另類又無奈的抗議!
他戰功赫赫,他赢得了大焱百姓和軍士們的一緻愛戴和擁護,最終卻解甲歸田,慘淡落魄,而童貫這個閹人,卻成功封王,這不是最大的諷刺,又是什麽?
這是一件讓人極度心寒的事情,蘇牧也想過要幫種師道一把,畢竟這個老人獲得了他最大的尊敬。
然而趙劼在種師道這件事上卻異常堅決地堅持着自己的決定,雖然沒有明說,但蘇牧也能夠想到,或許種師道跟那個灰衣老者黑白子,有着不可告人的過往吧,否則趙劼也不可能頂着這樣的輿論壓力,也要将種師道雪藏起來。
幫童貫這一把之後,種師道就再沒在朝堂上出現過,即便一月一次的上朝,也都眯着眼睛打瞌睡,仿佛一個垂垂等死的老人,僅此而已。
十月的汴京已經有些清冷,顯得有些寒碜的小院裏頭,種師道正在曬太陽,腳邊是一隻跟他一起打瞌睡的土狗。
這土狗很普通,跟種師道一樣已經很老,掉了毛,身上秃了好幾塊,瘦不拉幾,沒有一點精氣神。
府裏的仆人已經習慣了,并不敢去打擾這位大焱朝堪稱真正的軍人。
眼看着到了中午,廚娘就端着簡單的素菜,來到了院子裏頭,輕輕擱在了種師道的旁邊,後者微微睜開雙眼,一如既往地對廚娘點了點頭以示感謝。
看着碟子裏的小菜,以及那小半碗溫熱的小米粥,種師道又輕輕閉上眼睛,手裏摩挲着一個軍牌,嘴唇微微翕動着,仿佛他的身前坐着一個常人無法見到的英靈,兩人正在低聲交談着一般。
又過了一陣,缺牙的門子領進來了一個人,那人臉膛黝黑,骨架子很高大,穿着普通的袍子,就像串門的老頭子,隻是見慣了世面的門子,早就從認出了這人的身份。
這就是新受封的廣陽郡王,童貫。
這是童貫第二次出門,第一次出門是爲了上朝,爲了接受官家的冊封。
他沒有打擾種師道,當門子想要通禀之時,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老門子安靜地離開,而後自己則放輕了腳步,走到了種師道的身後。
見得種師道昏昏欲睡的模樣,童貫也是輕歎了一聲,他自己也不年輕了。
他童貫也有着自知之明,在西北,他野心勃勃,總想着從黨項人的身上撈軍功,但打仗的事情從來都是種師道頂在前面。
北伐也是如此,種師道以六十幾歲高齡死守幽州之時,他童貫隻是坐鎮中軍,并沒有親身上陣。
平方臘是借助了梁山軍死絕的功勞以及蘇牧等人在敵營之中的内應,北伐也是借助了蘇牧和嶽飛韓世忠等青壯一派的先鋒作用。
他對自己知根知底,當他穿上郡王的蟒袍之時,心裏也替自己感到害臊。
曾幾何時,他的野心越來越大,可當夜深人靜之時,他才會剝開心裏一層又一層的防備,直面自己的内心,他隻是想向這個世界證明,他童貫仍舊是個男人。
被冊封之後,他并沒有感到狂喜,反而有些失落,他沒有捧着冊書睡覺,反而在床上輾轉反側。
别人都覺得他名副其實,覺得他受之有愧,但從踏入軍伍的第一天起,他童貫就跟尋常軍士同吃同住,他渴望并享受成爲最爲陽剛的軍人。
似乎很多人都忘記了,童貫踏入大焱官場之時,已經四十五歲,他算是真正的大器晚成,爲了這個目标,他同樣經曆過别人無法想象的各種屈辱和磨難。
當一切達成之後,他沒有任何享受的感覺,心裏隻有一種要命的空虛,讓他再也看不到目标和希望,在心裏,他與種師道的狀況又有什麽差别?
種師道得了個安慰獎一般的少保頭銜,他童貫何嘗不是一個安慰獎,隻不過這個安慰獎比較大一些罷了。
從此之後,他跟種師道一樣,都隻剩下混吃等死,他再也無法回到戰場上去了。
他還記得那一夜輾轉反側,他想到的不是曆史上那麽多個唯一,想到的不是自己已經做到了一個太監能做到的巅峰和極限。
他唯一想着的,隻是未淨身之前,自己在最便宜的半掩門窯子裏,與那身材已經臃腫的半老徐娘翻雲覆雨的畫面。
如果可以,他甚至舍得用郡王的頭銜,換回到那段落魄的時光,如果可以,他甯願舍棄着一切,從新回到街頭,過着渾渾噩噩卻完整的男人生活。
這就是新受封的廣陽郡王,心裏頭最真實的想法,他跟種師道的下場,其實并沒有相差很多。
即便眼下他享受着這一切,可百年之後,甚至數百年之後,那些史書又該如何描寫這一段故事?
種師道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他的身子已經老朽,但卻對氣味越發的敏感,或許是手腳變得遲鈍了,鼻子卻越來越靈。
他甚至不需要回頭,就能夠聞到童貫身上那股香料的氣味。
宦官沒有命根子,下身總是禁不住滲出尿液,所以宦官總會帶着一股子尿騷味。
但有身份地位的宦官,卻總喜歡掩蓋這股氣味,于是便在身上佩戴香囊,香囊裏頭裝着的都是名貴的香料,隻是這樣做未免有些欲蓋彌彰之嫌。
雖然先前已經跟童貫有過和解,而後又幫着童貫祭出了先帝遺訓的殺招,讓童貫成功封王,但這并不意味着他種師道就能夠與童貫成爲談天說地的好友。
種師道端起小米粥,慢悠悠地吃起午飯來,并沒有理會童貫的意思,後者也沒介懷,驅散了腦中的回憶,便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了種師道旁邊的地上。
他沒有因爲種師道的夥食而驚詫,因爲他平時吃的也差不多。
很多宦官因爲失去了人道的能力,便将欲望發洩到其他方面,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住着豪宅,無所不用其極地去享受,甚至用一些讓人不齒的手段來羞辱女子 ,以滿足内心空缺的那部分欲望。
但童貫并不是這樣的人,他有條件奢侈揮霍,但他卻保持着軍人的克制和清簡,在這一點上,他又找到了自己與種師道的共同點。
當他看到種師道的夥食之時,他甚至産生了一種錯覺,若自己還留着那話兒,或許自己也能夠縱橫沙場,成爲現在的種師道吧。
許多人将他與種師道對比,将他當成了朝堂對種師道的嘲諷,或是種師道對朝堂的嘲諷。
但在他看來,他甯可與種師道互換一下人生。
陽光靜好,大焱朝堂上兩極分化開來的兩個人,就這麽坐在院子裏頭,沒有太多的言語。
一個是奸佞的極緻,一個是忠臣的極緻,兩個人的下場看似天差地别,細細想來又沒想象之中差那麽多。
他們的背影顯得那麽的佝偻和蒼老,仿佛卸下了所有光環,他們隻是一對漸漸老去甚至慢慢死去的老哥兒們。
“先前...說過的話還作數麽?”童貫沒來由問了一句,種師道自然知曉他所說的事情。
蘇牧在侍衛司的事情已經愈演愈烈,他們也知道蘇牧正在瘋狂地鏟除一些讓人錯愕的軍中精銳,而河北方面,王黼越發的放肆,許多地方已經出現了暴亂,傳聞說蘇牧主政侍衛司,改革軍制之後,會北上平亂,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對于蘇牧,無論是童貫還是種師道,都懷着特别的情感,他們既然決定要用最後一把之力氣來扶蘇牧,自然是作數的。
雖然他們即将或者已經遠離了權力的核心,但他們仍舊有着自己的人脈,想要給蘇牧提供幫助其實并不難。
但問題是這個幫助的底限在哪裏,這個底限不是他們的底限,而是趙劼的底限。
他們到底要做到什麽樣的程度,才能夠在趙劼狠心殺死他們的情況下,最大程度地幫助蘇牧。
種師道的動作雖然慢,但食物的分量并不多,而且他在軍中養出了好胃口,很快就将午飯給吃光,還将碗裏最後一粒米粥給舔進了嘴裏,這才放下了碗筷,用濃茶漱了口。
他沒有直接回答童貫的問題,而是微微轉過頭來,有些突兀地問了一句:“當王爺的感覺如何?”
童貫微微一愕,而後便笑了,因爲種師道竟然在跟他說玩笑話,這是不是說明種師道已經将他當成可以開玩笑的朋友了?
“你又沒能當王爺,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懂。”
“哼,我沒當王爺,但我至少還有鳥...”
“鳥也是老鳥,最終還不得跟我一樣,靠手...”
“好想再逛一次窯子啊...”
“可不是麽...”
或許這就是男人吧,哪怕即将走到盡頭,也渴望着活得像個真男人,不僅僅隻是身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