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在杭州和江甯忍辱負重,可以在北方戰場帶兵厮殺,可以縱橫武林江湖,但這一切絕不是出于對趙劼的忠誠。
作爲一個擁有着現代思想的穿越客而言,蘇牧對趙劼這個皇帝有着下意識的抗拒,在很多事情上,趙劼的做法顯然是不厚道的。
特别是在蘇牧爲這個帝國付出了這麽多之後,趙劼仍舊高高在上,将這樣的選擇抛給蘇牧,實在是讓人心寒。
蘇牧驚詫于演真宗的恐怖實力,也敬畏皇權的力量,但他所作的一切都不是爲了某個政權某個組織或者某個人,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個時代,爲了這個時代的百姓。
他擁有着獨立的思想,他被這個朝代的風物所震撼,但也仍舊保持着自己的可貴。
爲了心中的理想,他可以忍辱負重,可以出生入死,他可以接受敵人的羞辱,但絕不接受隊友的脅迫!
他曾經将趙劼當成隊友一般的存在,因爲他看得出趙劼是個不壞的帝王,雖然沉迷于文藝,雖然寵信奸佞,雖然使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但在大焱目今的國情之下,趙劼的一些決策也在表明,他并非一個昏庸無能的君王。
可從行刺的這件事上,蘇牧卻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趙劼,一個更真實的趙劼!
這位官家在對待顯宗,對待種師道,對待他蘇牧的态度上,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硬和獨斷,這些都讓蘇牧感到非常的不喜。
他無意摻和朝堂的争鬥,更不想成爲顯宗和趙劼的棋子,如今顯宗和趙劼不管發生了什麽内鬥,蘇牧都不想摻和其中。
他隻是想替這個時代,替這些百姓,努力做出自己的貢獻,僅此而已。
他之所以對付方臘,是因爲方臘不可能爲百姓帶來更好的生活,反而會加速這個時代的毀滅,他對付倭寇,是因爲倭寇會使得沿海的百姓生靈塗炭。
他對付遼國和女真,是因爲這兩個帝國會将整個天下帶入一個混亂而慘烈的時代,會讓更多的人戰死,會将戰争的硝煙燃燒到更加南方的地界。
他對付隐宗和始可汗,是因爲隐宗和始可汗就是戰争的發起者,就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敵人。
蘇牧的出發點從來都那麽的簡單而直接,爲了這個目标,他也從未吝惜過自己的付出和犧牲。
他可以爲這些百姓抛頭顱灑熱血,但他絕不會淪落爲趙劼的鷹犬打手!
王守恩并不曉得蘇牧已經在短短的時間内,洞悉了這些内情,見得蘇牧沉默着,他便小聲提醒了一句。
“蘇牧,趕緊謝恩吧...”
蘇牧這才回過神來,卻朝王守恩說道:“适才那刺客死之前,曾經透露過極其重要的信息,蘇某想見一見官家,不知大太監能否通傳一聲...”
王守恩乃是趙劼的親信,他是知道許多内幕的,而且他也不是蠢人,這刺客能夠混入宮城,膽敢當着聖駕的面行刺,肯定早已立下了死志,又怎麽可能透露什麽消息。
所以他第一時間就已經确定,消息之類不過是借口,想見官家,才是蘇牧的真正意圖。
可蘇牧爲何要見官家?難道讓他掌控禁衛,還不夠嗎?
事實上蘇牧也不敢預判自己見趙劼之後會是什麽結果,但他不想接受這個任命,不想與顯宗爲敵。
雖然他對顯宗的了解也并不是太多,但他見過隐宗的所作所爲,顯宗能夠将隐宗視爲敵人,又掌控着日光下的權勢,應該比隐宗要更加光明和正派一些的。
他也不想跟趙劼成爲敵人,畢竟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建立在大焱軍隊的基礎上,若趙劼徹底放棄他,讓他保持中立還好,他還能夠通過大光明教做些事情。
可如果趙劼翻臉不認人,那麽非但他自己,連雅绾兒等人都有危險。
趙劼已經警惕大光明教很久了,眼下大光明教又被隐宗的始可汗搞殘了,如果趙劼趁機剿殺,大光明教能不能繼續延續下去,還是個大問題。
所以他要見一見趙劼,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不能改變趙劼的想法,起碼也要弄清楚,趙劼和顯宗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分歧和沖突。
再者,他還要替蘇瑜考慮,還要爲河北大地遭遇水患的災民們考慮,若自己沒有了朝堂上的影響力,隻憑着大光明教那點殘餘力量,能做的實在是有限。
他可不希望從北伐的大英雄,變成被趙劼釘在恥辱柱上的逃犯,更不想辛苦開創的曆史局面,就這麽給毀了。
隻是蘇牧到底還是太過想當然,想要借助朝廷的力量,就要成爲朝廷的人,朝廷的人也就是趙劼的人,趙劼的人就意味着要與顯宗爲敵,這是因果,是無法避免的。
不過在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蘇牧也不好太過武斷,所以見一見趙劼,已經是勢在必行的了。
王守恩雖然心頭有疑惑,但當着蔡京等這麽多人的面,他實在不好駁回蘇牧。
再者,官家的聖谕上也分明說了,讓蘇牧協助他清查此案,如今蘇牧公然宣稱有重要的情報要啓禀官家,他又怎麽能阻攔下來?
王守恩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而後往内宮走去,蔡京等人也紛紛散去。
王守恩并不認爲趙劼會召見蘇牧,因爲他知道趙劼在任用蘇牧之前,是有着極大的顧忌的,即便臨時改變了主意,但蘇牧未免也太過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事情越來越讓王守恩看不懂,趙劼竟然召見了蘇牧!
這是蘇牧第二次見趙劼,地點仍舊是禦書房,隻不過這一次趙劼并沒有孤身一人,而是讓王守恩守在了門外,房裏卻坐着一個黃衣僧人。
他從蘇牧進入禦書房的那一刻,從蘇牧那眸光之中,就感受到了蘇牧的變化。
當他第一次見到蘇牧之時,蘇牧還是卑微的臣子,可如今蘇牧擊敗了始可汗,在北方戰場上大放異彩,回來之後卻開始露出了鋒芒,甚至于目光神色上已經隐約有種與自己這個皇帝平起平坐的姿态了。
這讓趙劼非常的不悅,也非常的不安。
他的猜忌是非常有道理的,哪怕蘇牧已經刻意壓制,卻仍舊掩蓋不住這股鋒芒,他又如何能夠坐看蘇牧勢大起來?
本來臨時選擇信任蘇牧,他就冒着極大的風險,還是聽從了那黃衣僧人的建議,才做出的決定,如今見得蘇牧果真是這種架勢,他已經有些後悔要任用蘇牧了。
“你想知道些什麽?”趙劼一邊與那黃衣僧人對弈,一邊朝蘇牧問道。
看着趙劼氣定神閑下棋的姿态,全然沒有遇刺之後那種慌亂和憤怒,蘇牧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測都是正确的了。
于是他平視着趙劼,也沒有走上前來,沉聲答道:“該知道的我都想知道。”
“這樣跟官家說話可不好...”那黃衣僧人睜開微微眯着的眼眸,白眉有些輕顫,沙啞着聲音說道。
蘇牧聞言,頓時警覺起來,因爲那老僧的語氣厚實沉重,顯然是煉氣的内家高手!
陰陽經的内心功法剛剛将内力調動起來,蘇牧已經看到那黃衣老僧出手了!
他非但坐在趙劼的禦書房之中,非但與趙劼坐而手談,竟然還敢在趙劼的面前動手,而且一動手就是宗師級的風範!
但見那老僧的左手捏起一枚黑子,扣指一彈,那内勁催發的黑子便如同子彈一般朝蘇牧激射而來!
蘇牧可以躲過這枚棋子,但他并沒有躲,因爲他要看看這個老僧的真實力量,更要試探趙劼的底限!
内功催發,蘇牧的手往腰帶一抹,那枚趙劼親賜的蟠龍佩已經被夾在他的手中,而後被内勁催發出去,精準地打中了那枚棋子!
“釘!”
一聲脆響,宛如仙宮之中的童子敲響了玉罄和金缶一般!
那黑子瞬間粉碎,而蟠龍佩卻完好無損,顯然那老僧并未下殺手,隻是想警示一下蘇牧。
蟠龍佩啪嗒一聲掉落在棋盤上,将縱橫十九道的黑白子打亂了一片,便如同蘇牧的出現,将整個大焱的天下局勢都攪亂了一般。
趙劼眉頭緊皺,顯然在壓抑怒火,先前有些不滿的老僧見得蘇牧如此,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喬老鬼的弟子果然都是特立獨行的怪物,過來坐吧。”
剛才還口口聲聲譴責蘇牧冒犯當今官家的老僧,此時卻自作主張,讓蘇牧過去坐下,而讓人驚詫的是,趙劼竟然沒有任何的表示!
蘇牧面色凝重,遲疑了片刻,便走了過去,但并沒有按照老僧的指示坐下,距離他們一丈有餘之時,停下了腳步。
“你問吧。”
老僧也不以爲意,朝蘇牧笑着說道。
蘇牧的問題太多,臨了反而不知道該問哪一個,想了想便開口問道:“爲何要殺種師道?”
老僧并未作答,趙劼卻是冷哼了一聲:“誰說朕要殺種師道,老種坐鎮邊關數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朕豈是冷血之人...”
蘇牧并不是不想相信趙劼,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相信趙劼也沒有騙他的道理。
既然不是想殺種師道,難道從一開始的目标就是童貫?難道龐萬春是故意讓種師道察覺的?可他又如何笃定童貫一定會推開種師道?畢竟童貫與種師道素來不合乃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說到底一開始想射殺的還是種師道,難不成這真的隻是龐萬春的私怨?亦或是失手?
“那是顯宗的人...”趙劼掃了蘇牧一眼,道出了答案來。
如果龐萬春是顯宗的人找來的,爲何要刺殺種師道?種師道可是顯宗的長老之一啊...
趙劼顯然對蘇牧的遲鈍反應有些不耐煩,将頭轉過去,竟然不打算再做解釋。
老僧輕笑一聲,接過話頭來答道:“老種從很久開始就已經是我們的人了...”
“我們的人...難道他們計劃脫離顯宗掌控已經很久了麽...否則爲何連種師道這樣的顯宗長老都能夠策反...”蘇牧如是想道。
“跟我說說顯宗吧。”遲疑了一會兒,漸漸有些明朗起來的蘇牧也就問出了核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