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焱的太監卻顯得有些異類,他們對朝政的幹擾極少,對皇家很是忠誠,除了在内宮伺奉帝後以及諸多皇子公主之外,還能夠得到外派的差使。
他們能夠在外地擔任他職,兼領外事,諸如治理黃河,新建宮殿,築城修路,甚至于出使藩國,勾修國史等等,參政已經極爲普遍,甚至能夠進入軍隊,成爲監軍,乃至于一軍統帥。
比如童貫就是閹人,卻成爲了北伐軍的都統制,比如窦神寶,初時隻是跟随着太宗征戰的小太監,卻在太原一戰之中崛起,而後針對黨項,不斷取勝,與西夏戰鬥了一生,爲大焱的西陲安甯立下不可逾越的功勳。
大焱的閹人用戰場上的勝利告訴世人,他們可以比男人還要男人,而童貫再度證明了這一點。
大焱的宦官機構大概有兩個,一個是入内内侍省,也稱爲後省,主要官職有都知、副都知和押班等,都知和副都知一般兼領皇城使,乃是皇帝最爲信任的貼身人之一。
另一個機構則是内侍省,也稱爲内班院或者黃門院,簡稱前省,官職有左右班都知、副都知和押班等。
除了這兩個機構之外,大焱的宦官們還有許多散落到各個衙門,替官家把控着朝堂的風吹草動,若官家有事需要親自關注,這些宦官便是最好的差遣人選。
而相比之下,入内内侍省比内侍省要更加貼近官家,裏頭的宦官們也都“高人一等”。
比如說王守恩,他就是入内内侍省的押班,因爲都知領了皇城使的虛銜,官家但有差遣,實則都是王守恩在操心。
大焱的宦官選拔較爲嚴格,入宮之後還有專門的教堂培養這些宦官,讓他們讀書明理,一改宦官不學無術的形象,而王守恩更是熟讀經典,成爲内宮之中少有的儒士。
這也使得癡迷文藝的官家對他格外的看重,許多要緊的事情都放心地交給他去辦。
上一次蘇牧進宮面聖,便是王守恩領着進的禦書房,而這一次行刺事件發生之後,官家回到後宮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王守恩,讓他出面來措置這件事情。
皇宮大内從來都是天底下最爲安全的地方,王守恩想了想,大焱的曆史上,這種程度的行刺,還是第一次發生,此事的嚴重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對此他也是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而作爲真正的天子近侍,他對官家的許多心思都一清二楚,但這次對官家的決策也有些迷惑。
他早知官家要棄用蘇牧,這其中的内幕他也是一清二楚,蘇牧終究威脅到了官家在顯宗的影響力和号召力,無論如何,官家都不可能讓蘇牧繼續這樣搞下去。
可這一次的刺殺事件發生之後,官家沒有太多的慌張,卻做出了讓王守恩感到有些迷惑的決定。
他一邊思考着這其中的關鍵,一邊走出了皇宮,這才走到禦道,便看到了禁衛們将蘇牧重重包圍起來,俨然要将蘇牧綁走的架勢。
眉頭稍微一皺,王守恩便在小太監和皇城司禁衛的簇擁之下,走上前來,人群連忙分開一條道來,嘈雜的人聲也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童貫,又看了看蔡京,心裏也是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在這件事上,蔡京到底是相岔了些。
“官家有口谕。”聽得王守恩開口,蔡京等所有人皆伏首聆聽聖谕,連童貫都掙紮着要起來。
王守恩有皇命在身,也不便攙扶,便在宣旨前做了個主張:“官家已經着我全權跟蹤此事,童樞密受傷甚重,且先安置下來,尋了禦醫好生醫治再說。”
諸多将領聽得王守恩如此表态,當即有人使喚了禁衛,找了塊木闆,七手八腳便将童貫往禦醫院擡。
王守恩見得蔡京欲言又止,便問了一句:“蔡相公可是有話要說?”
蔡京一直想開口,可聽了王守恩這一句,心裏也是一緊,頓時收了口,連稱沒有,王守恩這才宣了官家的口谕。
“官家說了,賊人沖突宮禁,意圖行刺,罪大惡極,但有所獲,生死不問,皇城司與諸禁衛班直以及内侍防禦不嚴,一律徹查清楚,事有從急,樞密承旨蘇牧嚴謹不失,有功在前,權知殿前侍衛司都虞侯,協同入内内侍省押班王守恩調查行刺,再着東府正式拟票發吏部任命,欽谕。”
王守恩一口氣宣讀了聖谕,蔡京才倒抽涼氣,心裏不由後怕起來
他本想說蘇牧殺了那刺客,說不得與刺客有些許牽扯,沒想到官家的口谕裏卻來了個“生死不問”,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再者,北伐軍凱旋前後,官家對蘇牧隻字未提,朝堂高層也都衆說紛纭,眼下行刺事發,竟然将殿前侍衛司都虞侯這等要緊位置都交給了蘇牧,可見官家并沒有冷落蘇牧!
大焱的殿前侍衛司乃真正的天子親衛,太祖在後周之時,正是以殿前都點檢的官職被黃袍加身,是故大焱朝已經不設殿前都點檢一職,取而代之的是殿前都指揮使。
殿前都指揮使後頭就是副都指揮使,再下來就是都虞侯的職務,而殿前都指揮使是馬步軍都指揮使的上級,乃統領大焱八十萬禁軍的第一人。
而殿前都指揮使通常由節度使來虛領,副都指揮使則由刺史以上兼領,蘇牧沒有太多的資曆,得了都虞侯的官職,也算是一步登天。
重要的不是這個從四品的官職,而是官家授予蘇牧這個官職背後的意義,這就意味着蘇牧正式入主大内禁軍,成爲了官家最爲信任的武将之一!
所有人都猜測連連之時,官家有這樣的方式,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雖然蘇牧殺人在前,而刺客早已視死如歸,即便蘇牧不殺,刺客也肯定早已做好了自盡的準備,說不得要反殺蘇牧,官家或許也早就想到,才下了個生死不問的命令,也是在維護禁軍的顔面罷了。
不過這刺客能夠進入宮城,若說禁衛之中沒有關系牽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再加上刺客在聖駕前行兇,竟然差點射殺了童貫,這事情就已經是潑天的大事,與其說讓蘇牧來調查,倒不如說是讓蘇牧清洗殿前三衙!
大焱的皇帝也不能一手遮天,許多人事任命要經過一道又一道的程序,過手一個又一個衙門,最後才生效,太祖太宗朝還好,皇帝有着毋庸置疑的尊威,任命罷黜常常一言決之。
可到了真宗和仁宗朝,宰相和文官的權力達到了巅峰,許多時候官家想要任命一個人,還要受到政事堂和諸多文官的監督,甚至于政事堂的宰相們有權駁回官家的人事任命!
當然了,這也隻是老黃曆了,到了當今官家這裏,大焱的朝堂規矩雖然越來越明确,越來越細化繁複,但官家的威望也暴增,特别是蔡京童貫王黼等人,無一不是寵臣,又怎麽會駁回官家的任命。
而官家在口谕的末尾還特意提到了這一點,分明是在宣告,他對蘇牧的任命已經是鐵闆釘釘的事情,容不得任何人來反對。
這道口谕經王守恩的口中宣讀出來,那些個禁衛們一個個頓時傻眼了。
就在前一刻,他們還圍困着蘇牧,要将蘇牧與這刺客聯系起來,而下一刻,蘇牧就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
非但如此,殿前侍衛司的大部分禁衛如今都要歸蘇牧來指揮和管理,看官家這态勢,天知道蘇牧要攪起多大的血雨腥風來!
蔡京以及大部分官員都是極其震驚的,而蘇牧又何嘗不是?
他本以爲自己已經猜到了趙劼的用意,直到他幹脆利落殺死龐萬春的那一刻,他都覺得自己的推測并沒有錯。
而趙劼竟然将大半禁衛交到他的手裏們,表現出信任的姿态,這反而讓蘇牧不得不重新思索這裏頭的含義來。
他知道行刺一事絕對不能查,因爲趙劼極有可能就是幕後主使!
而趙劼将他任命爲都虞侯,想讓他做的事情隻有一件,那就是清洗侍衛司!
侍衛司爲何需要清洗?清洗侍衛司的主要對象又是誰?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蘇牧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敢在侍衛司安插人手的,除了顯宗和隐宗,還有其他勢力敢這樣做?還有其他人能夠做到這一步?
隐宗的勢力已經式微,想要潛入到侍衛司這種禁地,顯然有些困難,而侍衛司裏頭更多的,則是顯宗的人。
趙劼想讓蘇牧清洗侍衛司裏頭的老鼠,也就意味着他要拔除顯宗安插在他身邊的所有暗棋!
趙劼想要脫離顯宗!
如此一來,蘇牧就更加确定,這件刺殺确實不能再查,有能力将龐萬春挖出來并脅迫爲己所用的,也隻有顯隐二宗,作爲顯宗宗主,趙劼完全有這個能力。
而據蘇牧所知,鎮守西陲數十年的種師道,同樣是顯宗的大長老,若趙劼真的想要脫離顯宗,完完全全掌握皇權,而不是充當顯宗的傀儡,那麽殺死種師道,也就有了動機。
當然了,種師道的分量終究還是輕了些,可殺死種師道隻是個開端,若趙劼想要借助這場行刺,掀起清洗顯宗隐藏勢力風暴,那麽也就說得通了。
而之前他對蘇牧沒有任何表示,應該是還未确定蘇牧是否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可他又爲何臨時決定相信蘇牧,他與顯宗之間到底爲了什麽而決裂,這其中又發生了些什麽不爲人知的分歧,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蘇牧對這些還沒有絲毫頭緒,但問題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而且還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題。
要麽接受趙劼的邀請,成爲他的打手,幫助趙劼脫離顯宗的控制,要麽拒絕趙劼的任命,保持中立。
趙劼連種師道都舍得殺,連當衆行刺這樣的拙劣戲碼都做得出來,若蘇牧拒絕,他該如何措置蘇牧?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