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某位偉人曾說過,槍杆子裏出政權,文人或許可以開創一段時代,但開創一個國家,最終還是要依靠武人,然而不公平的是,曆史是文人武人一同創造的,但曆史書卻隻由文人來書寫,這是很無賴的一件事情,豈不見《将相和》最終還是以廉頗負荊請罪而結束麽?
大焱是古時文化發展的巅峰,堪比盛唐,承前啓後,可謂開創了一個時代,但文人的地位提升到極緻的另一面,也是武人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制,雖然軍隊的待遇仍舊不錯,但武将們在朝堂上卻沒有太多的話語權,東府的政事堂就比西府的樞密院要高半級。
雖然這一次大焱的武人們争氣長臉,收複燕雲,攻陷大定府,成就大焱朝前所未有的奇功,然則文人們對武将的态度卻沒有改變太多。
這些風花雪月的文人看不到沙場上的屍山血海,他們看到的是應該支持北伐,以緻于國内物資緊缺,殃及百姓,怨聲載道,盜賊四起。
在文人們看來,這些窮兵黩武的将帥們,是在壓榨老百姓的膏脂,來成就他們的不世之功,來提升武将們的社會地位。
這些自诩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文人們,從來都不覺得燕雲十六州有什麽好,燕雲十六州再好,能好得過煙雨朦胧的江南?
他們之所以出現在汴京城外的迎接隊伍之中,不是爲了武将們歡慶,而是想要看一看,這些使得國家内部滿目瘡痍的武将們如何耀武揚威。
他們想要在官家的面前,表明自己的姿态,即便是老百姓,也不認爲北伐勝利對他們的生活有什麽實質性的改變和幫助。
北伐勝利之後,占領的偌大領地,在短時間之内仍舊需要國家支出龐大的财力物力去經營和維持,苦的還是他們這些老百姓,至于所謂的千古奇功,受益的也就隻有那些武将,還有即将步入千古聖君行列的當今官家。
不得不說,文人們雖然同樣對老百姓敲骨吸髓,同樣在用老百姓的膏脂,建造自己的瓊樓玉宇和酒池肉林,但他們的嘴皮子功夫了得,社會輿論也由他們來主導,所以他們比武将更加的貼近百姓,更容易影響百姓的看法。
所以無論是文人還是老百姓,出現在這城外隊伍之中的,大半其實都是逢場作戲,讓裏長們強推出來的。
沿途見識到了遍地災情的諸軍将士們,也沒想過要得到這些百姓和文人的好臉色,隻是當他們看到汴京城的文人們竟然搭了高棚,如同看猴戲一般冷眼旁觀他們入城,心裏還是極度不爽快的。
當他們在戰場上抛頭顱灑熱血之時,這些文人們還在溫柔鄉裏竊玉偷香,可當他們将領土打下來之後,卻又隻能交到文人的手裏,讓這些隻會動嘴皮子的人,将那片地方變成軟趴趴隻懂講道理而不敢動拳頭的“禮儀之地”。
可你要知道,敵人從來都不會用嘴跟你講道理,遼人不會,西夏人不會,女真人也不會。
在這些圍觀的看客之中,東華門禦道左側的一處高台顯得極其惹眼,因爲那裏彙聚了汴京城中幾乎所有叫得出名号的文人才子們。
他們自然不是來沾光,也不是來歌功頌德,他們隻是想看一看,這群将國家禍害成目今這等慘狀的軍士們,接受歡呼之時會不會臉紅。
當然了,其中很多人也有着一個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來圍觀曾經的第一才子,人稱蘇三句的蘇牧蘇大家!
當初蘇牧高調入伍,頗有“甯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豪邁之氣,一向不屑與文人爲伍的蘇牧,彼時的舉動也堪稱轟動文壇。
春華秋實,如今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童貫和種師道以及諸軍将士們都載譽而歸,周甫彥等人自然要好好睜大了雙眼,看看傳說中的蘇大家,是否真的能夠成爲其中一員,是否真的能夠站上武人的高地。
蘇牧在北方戰場呼風喚雨,智勇雙全,可以說力挽狂瀾,然而他的身份又極度敏感,很多關于他的事迹都無法傳回到大焱來,更别說市井街坊了。
每次有北地行商或者說書人遊曆到汴京,能夠帶回來的都是些添油加醋的演義,嚴重脫離事實,甚至将遼人和女真人描述成妖魔鬼怪,隻說草原上那些狄戎出動巫師,施展妖邪之術,呼喚惡鬼邪靈來作戰,老百姓也是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所以對于汴京文壇而言,蘇牧可算是銷聲匿迹了很長一段時間,以緻于這些文人們根本無法得知他的近況。
雖然北伐軍也發回捷報,但捷報上哪裏可能特意提及蘇牧?即便提了,到了朝廷這廂,官家授意之下,關于蘇牧的一切仍舊會抹去,邸報上更是難以尋其名。
有些文人與朝廷之中的官員多有往來,也曾打聽過關于蘇牧的消息,可官員們一個個諱莫如深,哪裏敢擅自議論,更别提透露消息了。
如此一來,也怪不得周甫彥等人要搭起高台,恨不得長八隻眼睛,二十幾隻耳朵,就爲了在人群之中及時發現蘇牧的身影了。
他們确實很快就在人群之中發現了蘇牧,雖然蘇牧的白衣經過了雅绾兒和扈三娘的巧手改造,但架不住這些文人們的特别關注,而且消息很快就傳遞到了其他的高台。
蘇牧并沒有與高層将領并駕齊驅,更别說與童貫和種師道同行,他隻是默默地混雜在隊伍中間,沒有刻意落在後面,仿佛想要泯然于衆人一般。
隊伍很壯觀,占據了禦街,周甫彥等人雖然居高臨下,但并未能夠看清楚蘇牧的表情。
甚至于他們并不能夠确切地看清楚那個灰衣人的臉面,可由于他的裝束實在太過另類,文人才子們唯一想到的,也就隻有蘇牧了。
雖然他們對蘇牧各種羨慕嫉妒恨,心裏也在暗暗揣測,以蘇牧這樣的文人身份,到了戰場上也就是個死,但他們其實并不希望蘇牧死在戰場上。
因爲如果蘇牧真的死在了戰場上,那麽這場戰争的勝利可就真的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隻能夠幹巴巴的口誅筆伐,效果自然要差很多。
不能說這些文人們的思想太狹隘太惡毒,隻能說蘇牧的身份放在軍隊裏頭,實在太過突兀,由不得他們不去利用。
當他們看到蘇牧這般落魄潦倒的樣子,即便班師回朝,卻連一件像樣的甲衣都沒有,仍舊穿着士子服,漫說百夫長,估摸着蘇牧連标長都沒混上。
這個時候,他們的心裏充滿了惋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明可以考才華吃飯,爲何要跟一群低賤肮髒的莽夫混在一處?
有時候就是這樣,看着天賦異禀的人平白浪費了人生,自己想要努力卻又沒有别人的天賦,這便是讓人最可氣的事情了。
文人才子們見得蘇牧這般姿态,一時間也沉默了起來,許多人頗有“看到你過得不好,我就安心多了”的神色,而也有人隻是扼腕歎息。
至于周甫彥,他是第一個認出蘇牧的人,或許他也看不清那人的臉面,但從那人騎在馬背上的氣度,他隻需要一眼就能确認,那就是蘇牧。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周甫彥在文事上被蘇牧擊敗過很多次,毫不誇張的說,即便蘇牧化成灰,他周甫彥都認得。
但他隻是掃了一眼,輕歎了一聲,便将目光從蘇牧的身上移開了,因爲他需要顧及身邊女子的感受。
是的,李師師也來了。
非但李師師,汴京城之中有名還号的紅牌和花魁,乃至于權貴人家的千金們,富戶望族的大家閨秀,也都紛紛出現在了現場。
說蘇牧曾經是大衆情人,一點都不過分,即便他臉上被刺了字,仍舊魅力不減,所以這些女子們出現在這裏,也就并不奇怪了。
她們可沒有那些才子們那麽多心思,她們能夠見到蘇牧活着回來,就已經很歡喜了。
并不是說她們要追求蘇牧或者怎樣,有時候内心朦胧的傾慕,發乎于情而止乎于禮,僅此而已。
李師師看着隊伍中的蘇牧,心裏也是五味雜陳,她比其他女子,甚至周甫彥等人,都要更加了解蘇牧。
她一直相信蘇牧肯定會活着回來,她也曾經幻想過蘇牧身騎白馬萬人中,猩紅披風亮銀槍,實現從第一才子到第一戰将的華麗轉身。
可惜她看到了蘇牧,卻承襲着一如既往的低調,便仿佛他什麽都沒做過,隻是跟着隊伍往北方走了一遭,在營帳裏頭等着别人打了一場仗,仗打完了就跟着别人回來,唯一的收獲便是那一身的風塵。
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許多人都知道她對蘇牧有着一絲情愫,本以爲蘇牧從了軍,他們的機會就來了。
可李師師卻仍舊孤芳自賞,并沒有玉成好事的意思,她心裏其實想着,無論蘇牧是死了,還是活着回來了,這一次隻要能夠見到他,自己就安下心來去嫁人。
她看到了,他就在軍隊裏頭,即便白衣已經被風塵染成灰色,卻仍舊無法掩蓋他那獨特的吸引力。
她的心有些亂,開始懊惱自己不該亂發心願,她的雙眸若即若離地在軍隊之中那道身影周圍遊弋,生怕别人看出她在盯着蘇牧,又渴望着蘇牧能夠發現高台上的她。
眼看着軍隊就要穿過城門,李師師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雖然其他人也都跟她一樣站了起來,可周甫彥的眼力,終究還是升騰起了怨恨的怒火。
他已經很努力,在沒有蘇牧的汴京文壇上,他再度煥發光彩,無人可及,而在官場之中,借助蔡京的提拔,他也已經成爲了清貴的言官,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李師師卻仍舊沒有接受他,爲了接近李師師,他不得不向蔡京打聽蘇牧的消息,而後故作随意地在宴席間透露出來,如此才能博得李師師的另眼相看,這是一件多麽卑微,多麽可歎的事情。
可他就是這麽做了。
他做了這麽多,換來的卻是李師師此時的起身。
李師師并沒有察覺到周甫彥的變化,或者說即便察覺到了,也無動于衷,因爲就在那道背影即将消失在城門的門洞内之時。
他轉身了。
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朝李師師這廂方向看了一眼,看似無意,但李師師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