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一捧熱血便噴湧下來,淹沒了這株小花,殘留在花瓣上的血珠,壓得小花兒頭都太不起來。
“噗咚!”
一顆人頭砸落下來,将太陽花徹底壓垮,人頭滾開之後,太陽花已經彎了腰,再也擡不起頭來了。
而那人頭沾着鮮血、泥土和草葉,皮開肉綻的脖頸切口翻着白色的筋膜和血管,仍舊有鮮血不斷流出來。
這是一名女真的年輕人,被鮮血黏在一處的頭發,以及纏繞的發辮遮蓋了小半容貌,但仍舊能夠看得出他生前的陽光與俊俏。
“哥奴!”
另一名年輕人同樣滿身是血,他的眼中充滿了驚恐,捧着這顆人頭,拼命想要往那無頭屍體上安,可雙手卻顫抖到不聽使喚。
這已經是他最後一名親衛,哥奴死後,完顔赤兔的身邊再也沒有人替他去死。
此時此刻的完顔赤兔懊悔到了極點,自己的草率魯莽不僅僅讓陪伴着自己一起長大的衛隊徹底死絕,連他自己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他本該率領着後軍壓陣,可前軍沖鋒卻沒有能殺透敵陣,成千上萬騎軍擠在一處,人仰馬翻,而後便陷入了混亂的肉搏厮殺。
這些守軍發了瘋一般,甚至于雙臂被斬,都要撲上來用牙齒死死咬着女真勇士的脖頸!
而在亂軍之中,那個血袍漢人卻行走自如,左手的寶劍與右手的長刀相互配合,根本就沒有人能夠擋得住他!
他明明看到有人的彎刀砍在那漢人的後背上,可那人的身影隻是停滞了半個呼吸,就像被柳枝兒劃了一下那般,而後反身就将偷襲他的人給枭了首!
這人高瘦單薄,卻爆發出讓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和速度,他行走在亂軍之中,平靜時如閑庭信步,發動刺殺卻又快若迅雷,一觸即發,一沾即走,如同黃蜂蟄人一般無法防範!
他看到完顔宗望拍馬而至,還未與那人交手,就讓守軍湧上來,将戰馬砍成了一團血肉,完顔宗望左支右绌,左沖右突,這才在親兵團的護衛之下,退了回來。
他看到那高瘦的漢人,腦海之中竟然不禁浮現出一個高大如山嶽的身影,他想起了那個揮舞着金剛杵,冒着刀光劍影和漫天飛羽,也要将完顔宗弼殺死的巨人!
他的視野變得有些模糊飄渺,在某一刻,他仿佛看到這個高瘦的漢人,身周出現了那個巨人的影子,那巨人的影子就仿佛神靈的庇護,籠罩在血袍漢人的身上。
完顔宗弼死後,大薩滿始可汗曾讓完顔阿骨打把完顔赤兔的名字,改成宗弼,以繼承宗弼的名号。
本以爲始可汗被殺跑之後,完顔阿骨打會讓自己恢複本名,但完顔赤兔終究還是失望了。
他沒能夠恢複本名,卻也沒有繼承宗弼的軍隊和領地,他所繼承的,隻不過是個虛無的名,僅此而已。
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唯一用處就是改了宗弼的名,好讓女真的勇士們能夠緬懷宗弼,他感覺自己就像供桌上的一樣祭品,他也能夠感受到族人們對他的那種輕蔑笑意。
當他看到那個血袍漢人不緊不慢地行走在亂軍之中,殺出一條長長的血路,不斷向完顔宗望的方向逼近之時,完顔赤兔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的親兵雖然不多,但都是打小的伴當,是一起成長的死黨,他們沒有跟着騎軍沖鋒,留在後軍壓陣隻不過是借口罷了。
事實上遼陽府外的大敗,早已讓他聲名狼藉,他甚至一度成爲了女真人的笑話,因爲女真的第一次失敗,正是以他完顔赤兔爲開端,也正是因爲他向完顔宗弼求援,宗弼才會被殺死。
完顔吳乞買率領着禁衛,那才是真正的壓陣,他隻不過是被人無視的小家夥罷了。
完顔赤兔越想越憤怒,怒不可遏之時,終于帶領着自己的五十親衛,朝那漢人發起了沖鋒!
他們沿途犁開一條血路,那些在地上滾打的守軍步卒根本就無法阻擋他們的沖鋒,甚至還誤傷了己方很多墜馬步戰的弟兄。
但完顔赤兔卻視而不見,因爲他知道這個血袍漢人已經成爲了女真人的噩夢,在沖鋒結束之後,這個擁有萬人不當之勇的漢人,成爲了必須要盡快除去的障礙,否則女真人的士氣,會讓這一個孤身向前的血袍人給擊碎!
他看到了弟兄們贊許的目光,他甚至還看到完顔宗望朝他看了一眼,雖然沒有說話,但很顯然對他的沖鋒很是滿意,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沖動是對的!
他揮舞着馬刀,終于沖撞向了那名仍舊泰然自若,長身而立的血袍人。
血袍人面無表情,或者說根本就看不出他的表情,因爲殺到現在,他的臉面已經被血迹遮蓋,他也沒有刻意去抹一把臉,隻是在适當的時候擦去眼眶的血迹,以免血迹遮擋住他的視線。
眼看着就要将這人撞飛出去,完顔赤兔的眼前卻是突然一花,他隻看到血袍人微微蹲下,那血袍人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在那短短的一刻,仿佛時間變得粘稠凝固,所有的景象都慢了下來一般。
他看見血袍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左側,仍舊微微蹲着,雙腳緊抓地面,腰身猛然一擰,仿佛從大地之中汲取了無盡的力量,從膝腿傳至腰肢,在灌入手臂,反手揮出一劍和一刀來!
那左手劍造型古樸,像是南朝道士常用的法劍,化爲一道銀芒,斬向了戰馬的前腿。
那刀鋒利無比,縱使殺人無數,仍舊沒有沾染半點血迹,他的瞳孔收縮如針,看到那刀刃一點一點緩緩地揮向馬脖子。
就在刀刃要斬到馬脖子之時,仿佛時間的束縛不見了,那粘稠凝固的感覺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時間的加速!
刀刃如天神砸下來的神雷那般迅捷,像一道耀眼卻又極其細微的銀線,就這麽從馬脖頸處消失了!
“嗤!”
他聽到自己胸甲的開裂,而後是身下一空,被斬斷了一雙前腿的戰馬終于栽倒,馬頭已經斷裂,噴湧的馬血仿佛噴出一道血幕,完顔赤兔就像撞上一道血瀑布一般,而後滾落在地!
那漢人的刀實在太過鋒利,他的力量實在太過巨大,斬斷馬頭之後,竟然還有餘力抹開他的胸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不淺的傷痕!
而要知道,這人在刀斬馬頭的同時,寶劍也同樣劃斷了戰馬的雙腿!
契丹勇士加上身上的刀甲,以及背負的裝備,再怎麽說也有二百多斤,這些優良的高大戰馬能夠馱着勇士沖鋒陷陣,其腳力可想而知,其腿骨有多麽的堅韌厚實更是不消去說。
在加上馬腿上的肌肉和筋膜跟腱最是柔韌有力,尋常屠夫想要一刀砍斷馬腿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也隻有軍中的勇猛之士,傾盡全力,還要倚仗刀劍之鋒銳,才有可能做得到。
而這個漢人竟然能夠上下齊發,看他那遊刃有餘的姿态,竟然是舉重若輕一般!
完顔赤兔滾落在地,滑出一丈有餘,這才反彈起來,扭頭看時,親衛的戰馬已經沖殺到漢人的身後,那漢人仿佛腦後長眼,身子一偏,躲過親衛的鐵槍,另一名親衛的羽箭便噗嗤射入了他的後肩!
然而那漢人仿佛沒有将那羽箭放在心上,長刀反手一抹,将那羽箭齊根削掉,右腳順勢踹在了戰馬的後臀之上!
與其說踹,不如說他的腳輕輕點在了馬股之上,而後稍稍離開,陡然用力,隻是一震,那親衛連人帶馬被頂飛了出去!
戰馬慘叫着,将那親衛壓倒在地下,完顔赤兔分明能夠聽到那親衛的手腳被戰馬壓斷的聲音!
那漢人就如同水面上的一隻長腳蜘蛛,不斷穿越河面上遍布的荊棘,見縫插針,面對五十人的沖鋒,他的身影如風中柳絮一般飄忽,左躲右閃,間中不斷發出攻擊,完顔赤兔的五十人親衛團,竟然像巨浪撞在鐵船頭上一般從兩面分開,而後一個個連人帶馬摔滾出去!
當那漢人将最後一名親衛奴哥的頭顱斬落,完顔赤兔早已面無血色。
雖然這個漢人的身材高瘦,但此時在完顔赤兔的眼中,這漢人就像遼陽府外那個巨人一般,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他殺死一個人的腳步!
完顔赤兔想要舉起手中的鐵刀,但他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因爲他的雙手在顫抖,雙腳在發軟,全身力氣好像跟着呼吸狂瀉出去一般。
他看着那個滿身是血的漢人漸漸走過來,當漢人抹去眼眶血迹之時,順帶着抹掉了臉上的血水,完顔赤兔終于看到了漢人臉上那兩行血字。
他想起了女真斥候們口中的一個傳奇故事,關于一個南朝漢人的事迹。
這個傳說有些太過飄渺虛幻,甚至誇大其詞,根本就如同神話一般不靠譜。
他們平日裏也隻是一笑置之,權當聽了個笑話,隻是覺着漢人比遼人還要奸詐狡猾。
但他們都記住了一個細節,那就是那個南朝人是個面涅漢,而且還是被南朝叛軍的首領親自刺的面。
他們已經并沒有刻意去記憶那南朝人臉上刺些什麽,對于他們而言,黥面并不是什麽大事,但凡被遼人奴役過的勇士,哪個身上沒有些刺字?
有些勇士輾轉了好幾個主人,身上的刺字和烙印都快重疊,連一塊完整的皮膚都沒剩下。
但他們還是津津樂道着那個南朝人曾經被叛軍封爲國師,并刺在臉上的事情。
而現在,完顔赤兔看着這個漢人,仿佛斥候們開玩笑一般瞎說的東西,都成了真相一般。
他無力拿起手中的刀,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太過高估自己的勇氣,他根本就不是個英雄。
他顫抖着嘴唇,用盡了自己的勇氣,卻是問了一句話。
“你…就是那個南朝人蘇牧?”
蘇牧微微一愕,似乎沒想到完顔赤兔會問起這個,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嗓子有些幹澀地回答:“是,我就是那個蘇牧。”
“哦…原來是真的…”
完顔赤兔隻是輕歎了一聲,後腰的那把小弩也沒有力氣再拿起來,隻能眼睜睜看着那柄曾經斬斷無數馬腿的長刀,在自己的視界内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許多人都不明白蘇牧爲何一定要殺完顔宗弼,蘇牧也不想解釋太多,哪怕換了一個人,頂着完顔宗弼的名字,也不行!
北玄武豁出性命也要殺死的人,誰敢再頂替,也就隻能見一個,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