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是他的師哥,雖然燕青也挂着皇城司暗察子的官職,但蘇牧很清楚這位師哥的爲人,他一直以爲這位師哥隻是爲了遊戲人間,他從來都是個玩世不恭的人。
可燕青的“死”,讓蘇牧突然醒悟過來,不僅僅是燕青,雅绾兒扈三娘等人,甚至連他蘇牧自己,都沒有必須要爲大焱去犧牲的責任和理由。
後世有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自認沒有那麽高尚,他不想看着老百姓生靈塗炭,也知道方臘等人成不了事,若是跟着朱元璋,他蘇牧早就造了反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生來就是任人魚肉和壓榨的奴仆,也沒有誰必須要爲這個國家去犧牲,如果确實要犧牲,那麽這個國家起碼有值得他去犧牲的理由。
蘇牧的傷心不在于燕青的“死”,他的傷心在于,這麽多人的犧牲,包括北玄武在内,這些人的犧牲真的值得嗎?這些人的犧牲有多少是他們一廂情願,又有多少是因爲他蘇牧的影響?又有多少是被他蘇牧指派任務而被逼入了絕境?
也就是說,這些犧牲的人當中,無論是大焱的軍士,亦或是大光明教的教徒,甚至是遼人,有多少是他蘇牧“害死”的?
他在房間裏悶坐了整整一天,他似乎開始考慮一個問題,他蘇牧雖然願意爲了改變大焱和漢人的命運而努力拼命,可其他人願意嗎?
就因爲自己占據了民族大義,就能夠讓這些與自己親近的人身涉險境,甚至犧牲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蘇牧跟始可汗,跟蕭幹等人又有什麽差别?
想到這些,蘇牧便心煩意亂,就如同自認爲看透世事的老人,突然發現自己做了錯事,仿佛回到了孩童的年代,心裏感到無比的忐忑不安一般。
他緩緩站起來,推開房門,朝一直守候在外頭的侍女吩咐道:“拿酒來。”
他從來就不覺得酒有什麽好喝不好喝的區别,也不明白喝酒怎麽就能喝出那般豪邁的氣概,他也不認同酒能解千愁的說法,他隻是想喝點酒,好好睡一覺,僅此而已。
侍女将酒送進房間之時,盧俊義也駕着一輛黑色馬車,剛剛停在了後院。
過了大約小半個時辰,盧俊義守在靈堂裏頭,而一名青衣小帽的年輕人,則從後門溜了出去。
時隔幾個月,燕青終于脫下了耶律大石的人皮面具,讓自己的肌膚呼吸着陽光下的空氣,雖然左手掌的傷口已經斷結愈合,但想想當初自斷左掌,他還是倒抽涼氣,也不知那時哪來的勇氣。
“沖動就是魔鬼啊…”燕青喃喃自語着,這句話是師弟蘇牧常挂在嘴邊的,燕青說出這句話來,也不禁往蘇牧房間的方向望了一眼,想着自己如此欺騙,對蘇牧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些。
但他很快就搖了搖頭,将這種想法驅逐出腦子,而後趁着天色沒有徹底黑下來,七彎八拐來到了皇城西南的一處隐秘宅子裏。
輕車熟路的燕青并沒有敲門,而是矯捷地翻過了院牆,來到了後院的廂房前面,猶豫了片刻,還是敲了敲門。
房内一直亮着燈,裏頭的人也沒有問話,仿佛早已料到燕青會到來,嘎吱一聲打開門來,見得燕青,一頭便撲入了燕青的懷中。
蕭柔柔就站在房裏頭,看着相擁而泣的姐姐和燕青,心裏充滿了濃烈的歡喜,又有些酸楚。
當姐姐萬分笃定燕青絕對不會死,她還隻是以爲姐姐因爲悲傷過度,不願承認和面對事實罷了。
看着姐姐備下一桌子燕青愛吃的酒菜,看着姐姐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着燕青回來,蕭柔柔的心都要碎了,她生怕姐姐再也等不來這個男人,也知道這個男人再也不會來到這個房間,可心裏又極其渴望着。
當房門被敲響之時,她整個人都驚呆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都是,直到姐姐毫不猶豫的開門,直到這個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才明白過來,最了解這個男人的,終究是姐姐,他們此刻能夠相擁而泣,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她沒有離開房間,一整夜都沒有離開房間,她就靜靜守在旁邊,聽着姐姐與燕青商談未來的計劃。
他們在商量姐姐和姐夫耶律淳的未來,商量着如何重新奪回大遼帝國的權柄,在商議這些事情之時,他們又仿佛不再是情人,而是親密無間的戰友,臉上沒有任何旖旎和暧昧。
或許也隻有姐姐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燕青這樣的豪傑,自己終究隻是個女人,而姐姐不僅僅是女人,還是那個熱衷于權勢的蕭德妃。
“你明天就去找蘇牧,雪貂衛今後就交給他來指揮,他不會拒絕你的…”
面對燕青的決定,蕭德妃隻是慎重地點了點頭,仿佛這一切她也曾經深思熟慮過了一般。
雪貂衛是她和燕青一手建立起來的,無論是建制還是管理,都仿照蘇牧的繡衣指使軍,蕭德妃能夠成功回到上京,一直隐匿在上京之中,及時掌握朝廷的動向,與耶律淳那邊聯絡,所有地下活動,都得益于雪貂衛的努力。
而雪貂衛也是她蕭德妃手裏頭最得力的一支黑暗力量,也是爲數不多的僅剩力量。
憑靠着雪貂衛,她一直在與遼國朝廷的一些高級官員和将領暗通款曲,不斷争取着這些人的歸附。
老皇帝實在讓他們太過失望,如今“耶律大石”都犧牲了,老皇帝可謂“老無所依”,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面對蕭德妃的拉攏,文武百官的态度也就漸漸明朗起來了。
老皇帝之所以會被李處溫和耶律淳推下皇座,并非偶然,若非他不得人心,也不可能如此輕易丢掉自己的皇位。
當他重新上台之後,文武百官們确實希望能夠再一次相信他,可他除了賣力搜捕耶律淳,在軍事上接連打敗,連蕭幹都沒辦法籠絡,更使得遼國面臨崩潰的邊緣。
老皇帝讓這些官員和将領失望,甚至絕望的時刻,蕭德妃的雪貂衛再度開始遊說,那些搖擺不定的人,或許已經開始考慮選邊站了。
而且這兩天朝堂上的人都在謠傳,說是失去了“耶律大石”之後,老皇帝早就滅了心裏的野望和志向,而女真大軍不日将再度兵臨城下,到時候老皇帝怕是要放棄上京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遼國那麽大,皇帝逃到哪裏都是皇帝,可對于這些文武百官和部落首領而言,他們真的願意跟着這麽個窩囊的絕望皇帝,東躲西藏淪爲喪家之犬嗎?
不,他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一個能夠挽狂瀾于将傾,扶大廈于即倒的人,這個人可以是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死後,也可以是蘇牧!
是的,蘇牧是個連南面官都算不上的漢人,他隻是耶律大石的謀士,能夠當上大惕隐,也全憑耶律大石的賣力舉薦和不顧一切的擔保。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信任蘇牧,認爲他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可打退女真大軍,甚至差一點讓女真大軍覆沒于上京城下,這就足以證明了蘇牧的能力!
即便這些官員看不到蘇牧的潛在價值,但蕭德妃看得到,即使她看不到,她也會選擇相信燕青!
這些“後事”安排妥當之後,他們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杯一杯地喝酒。
因爲至始至終,她都沒有提過燕青即将離開的事情,因爲她沒有辦法跟着燕青離開。
她是有野心的女人,這一點她從來都不會漠視,她也知道燕青這樣的男子,根本就不屬于爾虞我詐的争鬥,他是風一樣的男子,他的世界在他的腳下,在他的眼裏,在他的嬉笑怒罵,在他的爛醉如泥。
他可以縱馬揚鞭,也可以詩酒劍箫,書畫琴棋,他可以安之若素,也可以快意恩仇,他是自由自在的風信子,他是無拘無束的青鳥,他的女人并不是他的歸宿,而是他旅途之中的伴侶。
這就是燕青,絕無僅有的燕青。
她不能成爲燕青的羁絆,也無法成爲燕青的伴侶,所以他們默契地沒有選擇讨論這個問題。
她看着妹妹蕭柔柔,這個妹妹與她太過相肖,可惜性子卻是天差地别,她知道妹妹喜歡燕青,像燕青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不喜歡?
她雖然心裏有嫉妒,但更多的是歡喜,因爲這足以證明,燕青值得她真心去愛。
蕭柔柔沒有争權奪利的心,也沒有争強鬥狠的強悍性子,她從小向往江南的煙雨紅塵,她精通琴棋書畫,甚至比江南女子還要婉約賢淑,她或許才是最适合陪伴燕青的人。
燈火噼噼啪啪地燃燒着,而後開始輕輕搖曳,這房間裏頭,一夜都是柔情,一夜都是缱绻纏綿,燈火漸漸熄滅,但那充滿了男女歡愉的氣息和動靜,卻一夜都沒有停歇下來。
蕭柔柔是歡喜的,因爲她終于能夠跟着燕青往南,離開這個充滿了刀劍血腥的戰争之地。
她能夠感受到姐姐有心将她當成代替品,想要她陪着燕青,以紀念姐姐跟燕青之間的情愫,但她也同樣知道,燕青不是尋常男子,不會将女人當成物件,他也不會将她蕭柔柔,當成蕭德妃的代替品。
雖然眷戀着床榻,但三人還是早早就起身,準備好行囊,跨上了馬匹,在晨光的照耀之下,漸漸離開上京。
而此時,城中響起了哀樂,老百姓都聚集起來,往皇城方向而去,那是“耶律大石”的喪禮正在舉行,頗有萬人空巷,舉國哀悼的意思。
燕青緩緩扭頭,最後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一個漸行漸遠的“自己”,也仿佛迎來了一個新的自己。
“渾小子,好生賣力吧,師哥我可要享清福了…”
遠在皇城之中的蘇牧,仿佛感受到了燕青的目光,他舉起酒杯來,沒有敬天,沒有敬地,甚至沒有對着靈堂上那具冰冷的屍體。
他舉起酒杯,朝着南方,嘴角挂着釋然的笑容,喃喃自語着:“走好,師哥…”
(ps:還有兩章,放在晚上,可以等明天的一起看,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