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信風呼呼吹襲,白晝的炎熱很快就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水的涼意,營地之中的火堆忽忽跳躍着,神威大将軍一律炮口朝外,即便是夜晚,也有着炮兵小隊在值守。
尺有所長則寸有所短,鐵騎是女真部族崛起的最大底氣,但他們也擁有着軟肋,那就是步軍戰力嚴重不足。
若論沖鋒陷陣的攻擊力,女真人比巅峰時期的契丹人都要強悍一些,可若說到主要用于防禦的步卒軍隊,漫說大焱的獨“步”天下,便是連邯鄲學“步”的遼人,都不是女真步卒能夠比較的。
仗着夜色的掩護,敵人可以輕易撕開他們的步卒防禦大陣,摧毀給他們帶來一次次戰争神話的鐵炮,那些炮兵和民夫輔兵們,甚至沒有像樣的刀和甲,根本就擋不住敵人的偷襲。
爲此,騎兵們就要“加班加點”,輪換着休整,晚上守衛大營,甚至已經成爲他們最主要的任務之一。
在大薩滿沒有橫空出世之前,他們也曾經縱橫遼東,打過很多大勝仗,可如今他們卻不再是主力,若他們隻是沒骨氣的大焱士兵,或許該歡呼雀躍,終于不用上戰場去賣命。
可他們是擁有着深深的種族驕傲的女真勇士,他們的鐵刀需要熱血來澆灌,他們的功勳需要用犧牲來堆砌,隻是充當輔助,是對他們的侮辱。
可他們自己親眼見識到神威大将軍這等天地神力一般的威力,這是他們的戰馬和刀弓永遠無法企及的力量,這讓他們感到很喪氣,想發怒卻又不知該怪誰。
他們隻能盡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護衛大營的周全,替大薩滿看管好這些低賤沒用的民夫和俘虜。
這樣的夜晚太适合偷襲,他們不得不全神以對,絲毫不敢放松警惕,一萬鐵騎分爲十個千人小隊,幾乎覆蓋了整個營地方圓五裏,漫說敵人,便是連一隻小獸都放不過。
而剩餘的一萬人,已經指揮着數萬輔兵,将大營重重保護了起來。
大營的最核心之處,自然是那座如同人間洞府一般的瓊樓,以至于國主完顔阿骨打的中軍大帳,也不得不安紮在了大營的西南角。
此時的大帳之中燃着火盆,完顔阿骨打略顯疲憊,趺坐于白虎皮寶座之上,完顔宗望、宗翰,完顔希尹以及不久前改名完顔宗弼的完顔赤兔,皇族的親信都聚集了起來。
“無論是蘇牧,還是耶律大石,都不是有勇無謀之人,這些天實在太過平靜,事出無常必有妖,雖然大薩滿胸有成竹,但咱們卻不能不多加防備…”完顔希尹足智多謀,雖然他隻是國相的兒子,但完顔阿骨打對他的青睐和重用,并不比親兒子完顔宗望等人要少。
完顔希尹的話一點都沒有錯,即便完顔部都是萬人難敵的猛将,但在戰場上,他們從來都是粗中有細,他們就像暗夜之中的黑豹,小心翼翼地擡起自己的爪子,謹小慎微,可發動攻擊卻又如同夜風和雷霆一邊迅捷。
但他們也都意識到這些話背後的隐藏意義,他們并不擔心戰局的發展和變化,他們隻擔心着同一個秘而不宣的難題。
這大金國,到底是完顔部的,還是大薩滿的!
對于喜歡挑戰強者來證明自己勇武的女真人來說,奄奄一息苟延殘喘的遼國已經不是對手,而大焱素來軟弱可欺,在大薩滿沒有出現之前,他們唯一害怕的,就是盛怒的自己。
可大薩滿出現之後,或許大薩滿才是他們心中最忌憚也最不能提及的那個強大威脅。
他們早就獲取了各方的軍報,甚至連遼國皇帝到長空寺祭奠祈福的消息,都沒有瞞過他們的耳目。
對于老皇帝合情合理的舉止,完顔希尹卻提出了自己的質疑。
老皇帝其實早就已經被完顔部打怕了,這個時候他不龜縮在皇城之中,而是往西北方向的長空寺走了一趟,實在有些可疑。
“或許咱們可以派出斥候,往長空寺方向偵察一番,若他們那處埋了伏兵,咱們也能夠有個應對。”完顔宗望用小刀切着烤羊肉,吃相并不是很難看,反而出奇的淡然和平靜。
完顔宗翰冷哼一聲,接過話頭道:“明日就要發兵攻城了,眼下又伸手不見五指,即便派出斥候,也沒有太大用處,明日咱們緊盯着西北方向便是了,我就不信面對神威大将軍,這些遼狗敢出來撒野,要真想偷襲,今夜便是他們的最佳時機。”
宗翰如此一說,衆人也就沉默了下來,完顔阿骨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而後将明日的部署任務都跟這些猛将說了一遍,這才将他們打發了出去,隻留下了完顔希尹。
此時的金國便如同當初建國的契丹一般,諸部落的領主擁有着私軍的掌控權,他這位名義上的國主,對領主們的約束力,其實并沒有想象之中那麽大。
這也是大薩滿爲何能夠得到絕大部分人擁戴的原因之一,畢竟金國不是他完顔阿骨打一個人的金國,所以在他看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單憑勇武想要馬踏天下,顯然是不太可能的。
許多人都覺得他老了,變得軟弱了,開始畏首畏尾,不再像年輕時候那般悍勇無畏,完顔阿骨打卻認爲,這是一種成長。
不是年齡上的增長,而是對天下大勢以及征戰八荒的認知,甚至于對如何管理一個國家和種族的經驗閱曆。
擁有越多,忌憚也就越多,所以漢人們才會說“光腳不怕穿鞋的”,當初他一窮二白之時,也是敢打敢拼,因爲除了一條命,他們再沒有其他東西能夠失去。
可現在他們擁有了遼國一半的領地,他們建立了屬于自己種族的國家,這在女真的曆史上,絕對是千古萬世不滅的功勳,他又豈能讓這一切都毀在自己手裏?
當然了,也不可能将這一切,拱手讓人,即便伸手的是大薩滿,也不行!
年輕的時候,他以爲完顔宗望等一幹悍勇的骁将,頗具虎父之風,像極了自己。
可直到不久前,他才發現,完顔希尹,才是最能理解自己,最像自己的那個年輕人。
也正因此,對于熟讀經典,對遼國和大焱形勢以及國情甚至人文風情都一清二楚的完顔希尹,阿骨打是極其看重的,在某些事情上,這種信賴已經超過了宗望等人。
“今夜寫份檄文,明日遣人送到臨潢府去,若他們開城投降,那是最好不過,不宣而戰有些不合規矩,咱們要名正言順地擊敗遼人。”
“諾。”完顔希尹行禮領命,見得外頭腳步聲漸漸遠去,才從懷裏取出一隻散發着木頭清香的盒子來,不動聲色放在了自己的案上,這才悄然離去。
待得完顔希尹離開之後,完顔阿骨打緩緩站了起來,走下寶座,将那木盒拿起,輕輕打開,但見一枚拇指大的蜜丸,靜靜躺在木盒内的絲布之上。
他将蜜丸拈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塞進了嘴裏,像品嘗着一顆長生的果實,慢慢咀嚼着。
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樣,因爲大薩滿的種種“神迹”而俯首,他就不是一代女真雄主完顔阿骨打!
若非大薩滿給他下了毒,操控着他的生死,他又怎麽可能忍氣吞聲做這個傀儡!
事關帝王榮辱,他甚至沒有讓完顔宗望等人知曉,因爲這幾個骁将一旦得知,勢必要跟大薩滿決裂,眼下正是金國飛速崛起的上升期,決不能發生内亂,況且這種内亂,極有可能會覆滅金國,也極有可能以大薩滿的勝利而結束。
再者,在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貿然對大薩滿動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大薩滿的毒藥确實了不起,但他們也沒有想到,精通諸子百家的完顔希尹,早已偷偷配制出了解藥了。
如果不是對完顔希尹信任到了骨子裏,完顔阿骨打又怎麽可能冒險吃下他的解藥?
能夠成爲一代雄主,完顔阿骨打又豈是任人操控的傀儡,或許他沒有神威大将軍這樣的火炮,但他卻有一顆隐忍之心。
大薩滿還在想着踐踏遼國,想着踏破遼國之後下一個目标便是大焱,可在完顔阿骨打的心中,無論遼國還是大焱,都已經不是第一目标。
他的第一目标,是不久的将來極有可能将他取而代之,君臨天下的大薩滿始可汗!
在這一點上,他與蘇牧有着詭異的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不僅僅比同伴看得遠,他們比敵人也要看得遠!
我見識過神威大将軍鐵炮的威力,也見識過大薩滿那種近乎鬼神的茶湯的藥效,但他更見識過大薩滿那沒有任何人性的罪惡行徑!
他完顔阿骨打爲了帝國,也可以變得極其邪惡,在他看來,征伐天下的過程當中,沒有誰是無辜的,沒有誰是不能死的,心慈手軟根本成不了大事。
所以歸根結底,他痛恨的不是大薩滿的邪惡,而是大薩滿在他的地盤上做這樣邪惡的事情!
重點已經不再是大薩滿的邪惡,重點在于,這是他的地盤,而不是大薩滿的地盤!
爲了奪回自己的地盤,爲了赢回主動權,不再甘當傀儡,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比大薩滿還要邪惡百倍萬倍!
這就是他完顔阿骨打的野望,這就是他的忍辱負重,他隻是希望,當一切降臨之時,他能夠留下始可汗一條命,讓他也嘗一嘗俯首帖耳的滋味!
東方漸漸發白,而瓊樓之上仍舊隐約傳來杯盞交錯以及女子的**聲,而大營裏頭的士兵們已經紛紛鑽出營帳,開始埋鍋造飯。
雲朵漸漸顯出充滿生機的白金之色,然而這片大地,卻又即将被鮮血澆灌。
月神湖畔,燕青同樣看着東方的雲朵,想起自己的女人以及那個還未出生的小家夥,他轉頭望向南方,極其罕見地露出淺笑,低聲自語道:“等着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