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臨潢府城西門,策馬半柱香的時間,追逐着水草,很快就能夠看到一片純淨的瓦藍色,那就是潢河支流沖刷出來的月神湖。
契丹作爲典型的遊牧民族,在精神信仰上很接近女真薩滿的自然崇拜,最原始的崇拜是對昊天的崇拜,是對日月山河的崇拜。
據說每當盛夏的晴朗夜晚,浩瀚如海的星空倒映在月神湖之中,會使得月神湖成爲整片草原最美麗的地方,這裏也是契丹男女們私定終身的最佳地點。
可惜到了後來,契丹人漸漸強大起來,吸收了各個民族的生存智慧,信仰也漸漸從最原始的崇拜,變成了崇信佛教。
佛教在中原大地的曆史源遠流長,早在唐朝之時,便大建寺廟,時不時派和尚到天竺去取經,又或者東渡到倭國去進行佛教的傳教活動,女皇武則天更是将自己塑造成彌勒轉世,佛教的興盛可謂空前。
可大唐覆滅之後,佛教也漸漸遭遇到了打壓,特别是到了五代十國,更是遭遇了轟轟烈烈的滅佛運動,後周世宗柴榮便最是痛恨佛教中人,甚至連太祖和太宗對佛教都沒有太多好感。
因爲佛教有個說法,沙彌不拜王,也就是說,佛門中人除了如來和諸多佛祖,是不會給凡世間的王者下拜的。
而皇帝乃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宗教必須要爲皇權服務,佛教的自我優越,顯然是得不到帝王的歡心的。
到了真宗朝,真宗皇帝又大搞本土道教,自封爲道君皇帝,甚至頗具創造性地讓大家拜玉皇大帝,是的,被大聖動不動打上淩霄殿的那個玉帝老兒,就是真宗皇帝搞出來的。
如此一來,佛教在中原大地漸漸沒有了立足之地,隻能往北面發展,成爲了諸多遊牧民族的精神依托。
最初的戀愛聖地月神湖,也因爲佛教的興盛,變得莊嚴而神聖,因爲月神湖的旁邊,很多年以前建了一座供奉佛祖的長空寺。
雖然不是契丹人的第一座佛寺,但長空寺卻是臨潢府方圓最古老的一座佛寺。
也正是如此,這座很多年無人問津的古寺,今日迎來了最熱鬧的一天。
數萬斡魯朵精兵的護衛之下,遼國的皇帝陛下親自來到古寺,爲遼國百姓念經祈福!
風吹皺了水面,吹響寺廟檐角的鈴铛,也吹起了大遼帝國的皇旗,吹得老皇帝都有些癡了。
說實話,經曆了龍岩平原那一場驚心動魄又羞恥的大敗,老皇帝實在是再不願意出門,一副甯可老死在上京皇城裏頭的架勢。
可他最終還是出來了。
因爲他前一天将蘇牧任命爲大惕隐,第二天的朝堂上,新任大惕隐的三把火,第一把就燒到了他這個皇帝老兒的頭上。
蘇牧在經略治國方面的大才,比燕青這個冒牌耶律大石要好上太多太多,這不是老皇帝一個人的感受,而是獲得了朝堂上絕大部分老東西認可的功績。
比如爲了應對金國大軍即将壓境的困窘,他建議将臨潢府方圓所有的糧食和牲口都收縮回來,做了守城的準備。
可這些糧食和牲口都是契丹人賴以生存的東西,收了上來無疑會讓亂局越發不可收拾。
蘇牧此舉雖然在情在理,顧全大局,但也被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所诟病,認爲手段太過激進。
然而到了第二天,蘇牧又建議發布了一道政令,想要回自己的牛羊馬嗎?想要保住妻兒老小嗎?
來參軍吧,來守衛自己的家園吧!
隻要成年壯丁自願入伍,家屬就能獲得朝廷統一分配的口糧供給,以後媽媽再也不用擔心你們的夥食問題了。
又過了一天,一道政令再度讓整個臨潢府都爲之轟動,爲了支援上京守城,非但糧草和牲口,生皮毛等等物資全部都交上來,朝廷全都買了,如果你不願意要銀錢,也可以用相等價值的東西來交換,而且是來者不拒,連牛馬的糞便都收!
臨潢府雖然已經成爲了遼人的國都和最大的定居點,但裏頭住的都是皇親貴族和諸部首領,以及文官武将,尋常契丹人有很多其實仍舊住在皇城外頭。
而無論皇城裏頭還是外頭,牛馬的糞便對于契丹人這樣的遊牧民族來說,都是很常見的一種資源,可以用來糊草棚蝸居,可以用來當燃料。
所以這些天裏頭,臨潢府方圓都是牛馬糞便的氣味也就不足爲怪了。
按說蘇牧如此折騰,遼國人民早就該造反了,但奇怪的是,這幾天竟然就是如此的平靜,平靜得連老皇帝和朝臣們,都覺得難以置信。
事實證明他們太過低估自己的臣民和百姓,他們脫離遊牧生活已經很多年,即便他們現在叛逃遼國,回歸到大自然的放養生活,也很難在短時間之内适應,再者,遼國皇都陷落的話,整個遼國也就相當于破滅了。
國之将亡,他們又該如何在金國女真人的鐵蹄之下求存?
如果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南朝人占領了遼國,那麽一切好說,老百姓終究還是能夠過日子,雖然日子苦一些也就是了。
可女真人受盡了遼國的壓迫,說是世仇都算是輕的,女真人同樣是遊牧民族,都草原大地的需求不比遼國人要弱,而且他們都不講仁義道德這些虛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種事女真人絕對是不幹的。
也就是說,如果他們不賣力守城,一旦城破國亡,他們漫說定居點,就是大草原都要失去,城破,他們就不會再有活路。
正是看到了這一點,蘇牧隻需要将國之将亡的氣氛營造出來,讓這些老百姓真真切切感受到局勢的嚴峻,剩下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一套又一套讓人看不透卻又效果十足的組合拳打出來之後,無論是朝臣還是老皇帝,對蘇牧的能力再無質疑,加上有燕青這個冒牌耶律大石用性命擔保,蘇牧的上位也就變得“事有從急,不拘小節”了。
大惕隐乃是遼國朝廷名符其實的高官,專門管理皇族教務,有點中原的宗人府的味道。
不過這都是老黃曆了,遼國走到現在,已經是日暮西山,人才凋零,南面官裏頭倒是人才濟濟,可掌控力越來越弱的老皇帝又豈敢放心去用?
而皇族裏頭的英雄更是一個個遠去,耶律餘睹投了女真,蕭幹帶着奚族大軍,已經自立門戶去了,耶律大石雙掌被廢,又接連遭遇大敗,已經不再是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北院大王。
可就算耶律大石沒落至此,老皇帝仍舊讓他把持南北樞密院的大事,可謂政務軍事一把抓,因爲經曆過耶律餘睹和蕭幹的事情之後,除了耶律大石,老皇帝已經很難再相信其他人。
所以當耶律大石或者說燕青将蘇牧推出來,老皇帝便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
蘇牧擁有着南朝漢人的聰明才智,又是燕青用性命擔保的人,能夠放心去用他,一個大惕隐的官職又如何舍不得。
非但如此,老皇帝和燕青的表态,直接給予了蘇牧超越官職的權柄,這在曆朝曆代都很難見到,這種從泥潭直接飛上雲端的待遇,是真正意義上的臨危受命,一步登天!
老皇帝很清楚,蘇牧絕不會無的放矢,所以即便是逢場作戲,他也配合到底。
當聖駕離開長空寺,回到上京皇城之時,卻有一隊騎兵,留在了長空寺。
夜色降臨,有些清冷,十幾個戰戰兢兢的小和尚,就這麽守在老主持的精舍之外,看着月神湖畔那連綿不絕的火堆和營帳。
長空寺的香火已經很稀,香客也是窮到不行的遊牧民,他們隻能自食其力,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個人,何曾見過成千上萬的士兵駐紮在這裏?
所以當那個臉上刺着兩行血字的英俊漢人前來拜會老主持之時,他們便緊握着手裏的木棍,眼中滿是警惕和驚恐。
老主持卻顯得平淡很多,他從精舍之中走了出來,讓小和尚們都退下,而後雙手合十與蘇牧見了禮。
“擾了聖地清淨,還望老和尚恕罪...”蘇牧沒有任何解釋,因爲他從這些和尚的眼中,看到一種超脫了俗世的幹淨,并不想将俗世間龌蹉的紛争,告訴這些和尚。
老和尚深深地看着蘇牧,而後微微擡起白眉來,口呼佛号,而後低沉地說道:“聖地在心裏,誰能擾得?”
蘇牧肅然,朝老和尚再拜道:“蘇某替天下蒼生,謝過老和尚。”
老主持輕歎一聲,搖頭道:“施主又怎知這天下蒼生會不會感謝老和尚?你又憑什麽能夠代替他們?你想要的,就是他們想要的?”
與老和尚打機鋒其實比和街上的三姑六婆罵街吵架還要自讨沒趣,蘇牧也不太想理會,過來抱歉一聲也是對佛門的尊重,他并沒有跟老和尚探讨人性大道的想法。
“打擾了...”沉默了許久,嘴唇翕動了幾番,蘇牧終究還是選擇閉嘴,隻是告罪一聲,就準備離開。
身後卻突然想起衣袂之聲,蘇牧果斷出刀,刀刃卻被老和尚的雙掌死死夾住,便如同嵌入了鐵山之中一般,想要抽離,卻紋絲不動!
“你太不小心了。”老和尚冷哼一聲,全然沒有了得道高僧的氣度,眼眸之中盡是殺氣!
蘇牧嘴角浮現出微微笑容來,輕輕擡起左手,衣袖之下露出短铳的槍口來,直視着老和尚道:“是誰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