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寒冷?是疾病?是災難?
不,是黑夜!
在科技不發達的古代,人類最大的敵人,永遠是黑夜。
因爲黑夜代表着未知,而未知,永遠是人類文明延續的最大阻礙。
古代人在戰争之時,當夜色降臨之時,通常就會鳴金收兵,因爲黑夜對待敵我,都一視同仁,對待任何一方都是劣勢。
當蕭幹帶領着大部隊進入居庸關境内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軍士們早已疲累不堪,他們還要拖拽着辎重器械,巴不得早點休息。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想要及時趕到關下,甚至夜襲居庸關,顯然是不太現實的。
而郭藥師即便有這個膽色,隻留下那臨時收編的五千漢兒據守居庸關,自己則帶領三千騎兵來偷襲蕭幹的本部兵馬,也是不可能的。
先不說那五千漢兒能不能信賴,也不說他們能不能守住居庸關,單說郭藥師以三千馬軍,偷襲蕭幹近乎三萬的本部兵馬,就已經足夠讓他望而卻步。
所以這注定了是一個枯燥安靜的夜晚。
蕭幹的士兵終于能夠停下來,歇一歇,喘口氣。
表現出了強勢的統禦力,讓諸多士卒再不敢抱怨張楚劍之後,蕭幹也察覺到了軍中的怨氣。
這對于一支軍隊,特别是大敗過後的軍隊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的,但有鑒于局勢急迫,時間緊促,他也沒有時間來撫慰軍心。
張楚劍倒是想要安撫一下狂躁不安的軍士們,可條件并不允許。
他們在幽州久攻不下,早已消耗了大量的糧秣,前面又即将迎來居庸關的惡仗,居庸關絕對要比幽州險要,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白日裏斥候們已經傳回情報,證實了居庸關已經被人占領,而張楚劍和蕭幹都始料未及,偷襲居庸關的人,竟然是郭藥師!
郭藥師是誰?
那可是兩面三刀腦後長反骨的家夥,沉穩了大半輩子的種師道,竟然會派郭藥師來偷襲居庸關?!!!
若非郭藥師率領的乃是正宗的大焱北伐騎軍,張楚劍和蕭幹都要懷疑,這應該是郭藥師叛逃了大焱,私自來占領居庸關的了。
這也是他強勢否決蕭幹想要夜襲居庸關的原因之一。
因爲郭藥師的出現确實讓人無法意料,但這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如果能夠說服郭藥師,如同大焱人招降他一般,将郭藥師給招降過來,居庸關根本就不需要打啊!
身邊這些将領,包括給予蕭幹兵馬支持的那些奚人貴族,誰不想從龍有功,他日蕭幹立國之後,能夠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元老勳貴?
郭藥師在大焱那邊撐死了也隻是個降将,大不了回去汴京做個閑散官兒,能有多大的出息?
可如果他臨陣反戈,重新投到蕭幹的麾下,憑借着獻關之功,他日立國,給他一個位極人臣的官職,又有何不可!
張楚劍雖然是個兵法上的呆子和天才,但對于政治,他确實沒有太大的眼光。
且不說蕭幹最終能夠成功建立屬于奚人的王國,就算他真的能夠建立了王國,這王國該立在哪裏?這王國能有多大?能與大焱的國土相比?
如此一想,問題也就很清楚了。
張楚劍本想着像蘇秦張儀那樣,憑借着一人一舌,走進居庸關,勸說郭藥師歸降獻關,不戰而屈人之兵。
但蕭幹最終還是阻止了他。
因爲就像郭藥師了解蕭幹一樣,蕭幹也很了解郭藥師,他們都清楚彼此是什麽樣的人物,對天下大勢更是具備着常人無法企及的認知。
所以他心裏早已确定,郭藥師是不可能被勸降的,張楚劍想要孤身入關,充當說客,隻能是自尋死路,以郭藥師的脾性,隻能砍了他這個來使的首級來祭旗誓師,僅此而已。
張楚劍提出的建議确實有着極大的誘惑力,麾下的将領們都有些心動,可惜蕭幹知道是不能成事的。
如此一來,将領們的士氣也就更加的低落。
要命的是,天不遂人願,到了下半夜,老天竟然再次下起了大雨!
爲了盡可能獲取更多休息的時間,這些士卒都沒有太過鋪張,反正他們的鋪蓋和帳篷都是濕的,架起火堆來烤幹的力氣都沒有,紮了簡單的營寨,就枕戈待旦,畢竟居庸關下還有一場惡仗要打。
可誰能想到竟然下起了大雨,被大雨泡了一整天的軍士們,再度要面對這樣的折磨,許多人都快要發狂了!
不得已之下,有人開始架起帳篷來避雨,也有人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心思,隻是抱着刀槍,在雨中瑟瑟發抖,軍營裏的叫罵聲,甚至蓋過了雨聲。
時來天地皆同力,遠去英雄不自在,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時運順遂之時是一樣的順遂,而不順之時卻各種不順一股腦全都堆在了一起。
蕭幹也是暗叫頭疼,從軍多年,他與耶律大石被譽爲大遼雙雄,可謂赫赫有名,鮮有困窘,何時遭遇過如此艱難的境地。
耶律大石被女真人敗了一場,如今傾盡全國兵力抵抗女真,而如今又輪到了他蕭幹,難道老天爺真的不願再看到遼國延續下去?
且不說老天爺是不是見不得遼國延續,單說很多人,包括他蕭幹在内,都已經恨不得遼國馬上四分五裂,如今又要怪天公不作美,真真是可笑之極。
好不容易熬過了夜晚,白天降臨之時,卻又見不到日光,軍士們一個個如同落湯雞一般,要命的是北地早晚溫差極大,軍士們疲累不堪,又遭遇連夜大雨,許多人竟然染了風寒,軍營裏連叫罵聲都沒有了,軍士一個個有氣無力,連埋鍋造飯都提不起興趣來了,因爲生火都成了大問題。
而那些被雨水跑過的幹糧和風幹肉,經過浸泡之後,腥臭難以入口,很多人隻能喝雨水來飽肚,走起路來肚子哐當哐當直響。
一支新敗之軍,又遭遇如此嚴峻的考驗,若非蕭幹平素裏治軍嚴謹,早就引發嘩變了。
可就這樣的一支軍隊,眼看着到了居庸關下,戰力如此不堪,蕭幹又如何敢再度出兵強攻居庸關這樣的天下雄關?
進退維谷的蕭幹,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居庸關城之中那些民壯的窘境,天下之大,他蕭幹領着三萬人馬,竟然沒有一個能安身立命的去處!
蕭幹心疼這些軍士,想要駐紮下來,等情況改觀了,再出兵居庸關,可張楚劍卻全力反對。
原因有很多,綜合起來最嚴重的還是兩個問題。
其一是駐紮之地距離居庸關不遠,一旦關城裏的郭藥師偵察到他們的窘迫和萎靡,突襲大營,他們即便能夠抵擋下來,也要損失慘重。
再來便是軍心士氣已經跌落谷底,即使停下來修整,他們缺少糧秣,這種狀況也隻能越來越糟糕,倒不如趁着現在還有些餘力,利用兵力上的強大優勢,發起一波有效的攻擊,徹底碾壓,将居庸關拿下來。
張楚劍熟讀兵書,自然深信置之死地而後生那一套,在他看來,這些軍士已經走投無路,怨氣能夠轉化爲憤怒,隻要将憤怒轉移到郭藥師的身上,此戰必定能夠建功。
可惜他還是想錯了。
這些軍士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不,是蕭幹走投無路了,這些軍士都是在北方大地出生和成長的,他們就像草原上的螞蚱和爬蟲,即使生存條件再惡劣,他們也能夠生存下去,并非一定要拿起刀槍跟敵人拼命。
隻是他們追求更好的生活,才跟着蕭幹打仗,當他們發現自己的犧牲不會換來任何結果和價值,他們還會舍命向前嗎?
這也是前番說過的,異族與漢人的差别,就在這裏,種族文化不同,價值取向也就不同,面對生死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
漢人的價值取向是經曆了成千數百年的積累和沉澱,才漸漸形成的,已經很難再更改。
而異族人一直處于民智未開的蒙昧狀态,用最原始的手段在求存,讓最原始的欲望來衡量自身的行爲準則,用最原始的生存法則來面對這個不斷向前發展的時代。
想要讓他們跟漢人一樣大義凜然,顯然是不現實的。
所以張楚劍有着自己的理想,他确實算是出色的軍師和謀士,可惜他讀的是漢人的兵書,指揮的确實一群異族人。
兵法上的技巧和謀略可以借鑒甚至通用,但兵法上的精神傳承,卻無法做得到。
謀士們常說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地利可以共通,但人和這一項,卻不是誰都有,異族人的價值取向不同,想要利用漢人的那一套,讓異族人做到人和,這根本就是生搬硬套罷了。
蕭幹并非不知兵法之人,他也相信張楚劍的智慧,但張楚劍有一點不如他,那就是對這群士兵的了解。
也正是因爲了解自己的兵馬,蕭幹終究還是決定,停下來修整一日。
張楚劍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内心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如果他是郭藥師,怕是拼着居庸關不要,也會下關來突襲蕭幹的大營吧!
然而郭藥師并沒有這麽做,軍師和将領的區别在于,一個太過于理想化,另一個則更加貼近與現實的考量。
以蕭幹大軍目今的狀态,如果郭藥師領兵突襲,确實能夠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現在看來,郭藥師據守居庸關,關前又挖了壕溝,設置了諸多防禦工事,主動權在蕭幹手裏,優勢卻在他郭藥師的掌中。
在明明占優的情況下,郭藥師爲何還要冒險帶着三千人來突襲蕭幹的三萬人?
看起來張楚劍的分析都是對的,但具體實施起來,怕是沒有哪一樣能夠取得效果吧。
紙上得來終覺淺,張楚劍,這位平州留守大将張钰的兒子,終究還是閉門造車,太過想當然了,并不是每個書呆子,都能夠成爲諸葛孔明的。
對于蕭幹的士兵來說,這一天時間的休整,是極其珍貴的,但終究隻是杯水車薪。
攻打居庸關的命令,終究還是下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