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是這樣的槍術,更加讓人防不勝防,更讓人無可抵擋。
他的力氣已經消耗極大,畢竟上了年紀,雖然常年做包子,暗中也沒斷過修煉,但終究還是老了,力氣不濟了。
他就在蘇牧的左翼,手中長槍不斷遞出,他的長槍不是軍中制式,并沒有紅纓,秃頭卻更加尖銳,槍刃更加的寬大,血槽也寬一些。
挑飛一名敵人之後,他再度往前沖了三丈,橫掃之下,空出了好大一片空間,安茹親王趁機跟上,金剛杵還粘着一塊帶毛的頭皮,就這麽殺了上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敵人竟然如潮水一般退散,露出了他們後方的一個方陣!
這是一個步卒方陣,但這些步卒并不是刀牌手,他們手中沒有刀劍,也沒有盾牌,更沒有長槍鐵矛,連弓箭都不背。
他們的手中,舉着木柄鐵管的,火槍!
安茹親王一路追查上來,很清楚隐宗的實力是多麽的龐大,他對耶律大石的軍隊爲何會大敗給女真,也是一清二楚。
他知曉蘇牧對火器極有研究,甚至将金樞等匠師都引入了北伐軍的監作局,甚至想要成立一個神火營,專門來研制火器。
可他同樣知道,即便耶律餘睹臨陣倒戈,耶律大石也不會如此快速的一敗塗地。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是因爲女真人除了天賦異禀的驚人騎射功夫之外,還有隐宗的幫助。
而隐宗爲女真人提供的,是震天雷和飛火槍!
飛火槍隻是突火槍的簡易版本,射程并不遠,甚至很短,可近距離擊發,殺傷力也是極其恐怖,所以才會将發射筒裝置在槍頭之上,作爲近距離搏殺的輔助殺招。
可眼前這支一百多人的火槍隊,手裏頭所持的可是真正的火槍,比突火槍還要更加先進的火槍!
他的腦海之中不斷閃過自己搜集得來的情報,而對面的火槍隊,已經開始進行三段式射擊!
所謂三段式射擊,即是将隊伍分成三段,第一段射擊,第二段預備,第三段填彈,隻要節奏掌控好,就能夠源源不斷進行射擊,讓敵人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砰砰砰!”
“砰砰砰!”
白煙不斷升騰起來,刺痛耳膜的尖銳槍聲如同上仙給人類敲響的警鍾!
安茹親王的紅甲早已在前幾次的亂戰之中不複存在,失去了甲衣的防禦,他隻能調動龍象般若功來護體。
然而他很清楚,氣功在火器的面前,并不是固若金湯,他能夠做到刀槍不入,但此槍非彼槍,他能夠擋住紅纓長槍,卻擋不住火槍!
“噗噗噗噗!”
鐵彈和鐵砂紛紛打碎他的護體罡氣,幾乎在瞬間就将他皮肉打成了蓮蓬!
石寶和王寅等人同樣受到了火槍的攻擊,身邊的大光明教弟兄更是紛紛中彈倒地!
火槍隊的出現,讓蘇牧驚駭萬分,他的心頭在滴血,如果不是他執意要殺完顔宗弼,這些人就不會慘死!
但在此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這些人會折返回來,跟着自己一起做這件送死的蠢事!
“吼!”安茹親王不退反進,這一刻,他如同龍象附體一般,硬生生擋住了火槍的沖擊波,身子甚至沒有絲毫的顫動!
“别分神,快上!”
他朝稍稍呆滞的蘇牧狂吼咆哮,蘇牧終于回過神來,安茹親王已經迎着槍火狂奔起來!
他的金剛杵不斷的揮舞,前方的敵人不斷被砸飛,而後方的火槍也在不斷發射!
槍彈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臉上,打在他的眼睛上,仿佛一頭頭碩大的鐵螞蟻,不斷将他的皮肉撕扯下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完整的皮肉,他的眼睛也瞎了一隻。
他想起了在北地的所有見聞,他曾經問過蘇牧,你們漢人常說的氣,到底是什麽東西。
他想知道的,不是氣功的氣,而是氣節的氣。
他聽從蘇牧的指點,跟着嶽飛等人,他看到了那股勃勃的生氣,卻不是他想知道的的那種氣。
直到現在,他都沒能從嶽飛或者韓世忠的身上,看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曾周遊列國,他曾見識過無數的異族,但他卻選擇留在了漢人的中原大地。
因爲在他的眼中,這個民族最懦弱無爲,最懂得給自己找借口,最擅長内鬥,但也最是堅韌,最是講規矩,最是神秘,神秘到讓人看不透。
所以他留了下來,他不斷的追尋,直到自己慢慢耳濡目染,變成了這片大地的其中一員。
他一直在追尋的那股氣,漸漸滲透到他的骨子裏,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當他選擇往前沖之時,他才豁然開朗,原來,這就是那股氣!
在明知道事不可爲,有可能會命喪黃泉之時,爲了自己的目标,仍舊能夠一往無前,這是勇氣。
在明知道會死得很沒有尊嚴,明知道活着更沒有尊嚴之時,幹脆利落,爲了自己心中的道義,去死,這是骨氣。
爲了一句話,爲了一碗酒,爲了一次磕頭結義,能夠去死,這是義氣。
吃糠咽菜卻花錢聽書,讨論着如何解決遼國和西夏的侵擾,這是志氣。
騎最野的馬,喝最烈的酒,睡最兇悍的女人,任俠仗義,行走天下,一笑泯恩仇,這是豪氣。
他走過太多的路,見過太多的事,他知道漢人最是狡猾,狡猾到将所有的氣,都集中到了一起。
他們什麽都想要,但什麽都不願意去做到極緻,因爲他們想要十全十美。
他們活得很辛苦,卻活得讓人敬畏。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氣,熾烈而突出,但漢人的氣,卻糅雜在一起,隻有面對不同的危機,才會展現出不同的氣來。
到了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他終于找到了這個氣,因爲自己也成爲了其中的一員,深入骨髓地了解到了這股氣的真義!
他的腳步沒有停止,直到他的另一隻眼睛也被轟爛,他都沒有停下腳步。
蘇牧就跟在他的身後,就貼着他的身子,将他當成了肉盾和擋箭牌!
在他沒有理解這股氣之前,或許他會跟其他人一樣,認爲蘇牧很卑鄙無恥,會看不起蘇牧。
而現在,他感受着背後蘇牧的殺氣,他的心中隻有敬佩,因爲漢人從來都懂得,爲了大的東西,必須要丢棄小的東西,爲了大多數人,有時候必須放棄自己的堅持。
而有些時候,即便所有人都站在你的對立面,你也必須要堅持走下去。
面對這些,也隻有堅韌不屈的漢人,才能夠做得到極緻,他們是最懦弱的人,卻也是最堅強的人。
他一直在尋找的氣,在他的身上,同樣在他的身後,就在他身後蘇牧的身上!
安茹親王拼盡了最後一口氣,撞入到火槍隊之中,蘇牧在模模糊糊的視野之中,漫無目的地厮殺着,他的眼中沒有火槍隊,隻有一個個陰影,想要拼命地驅散!
他的視野最中心處,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個人的身影,那就是仍舊騎在馬上的完顔宗弼!
安茹親王和蘇牧的勇猛,爲石寶王寅的等人赢得了勝機,随後趕來的聖教主,看到了這一幕。
他早知道聖教已經不一樣,但當他看到安茹親王和蘇牧這兩個人之時,他仍舊忍不住驚愕了。
當他們殺入火槍隊之時,蘇牧終于找到了機會,他将刀和劍都投擲了出去,在敵人倒下的那一瞬間,他掏出了腰間的短铳,根本不需要瞄準,擡手就朝馬背上的完顔宗弼,扣動了扳機!
“砰!”
他的短铳比火槍還要響,白煙滾滾,熾烈的火舌從槍口噴吐出來,而後轟擊在完顔宗弼的臉面之上!
“噗咚!”
完顔宗弼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就這麽栽倒在地,那些四處逃散的火槍兵,那些被殺死遍地的女真騎兵,那些想要拖着完顔宗弼逃走的親衛,所有人都驚住了!
然而蘇牧等人卻沒有停手,他從屍體上拔出自己的刀和劍,在完顔宗弼的身上補了刀,将他那爛掉的頭顱給割了下來,這才停住了腳步。
他的胸膛不斷喘息着,他的世界在搖晃不停,他的視野仍舊模糊。
陸擒虎和石寶王寅等人,甄五臣和牛進達等人,随後趕來的大光明教聖教主等等,都在掩殺這些敵軍。
但他們也知道,在遼陽城之中,這些敵人是永遠都殺不光的,蘇牧已經殺掉完顔宗弼,最好的選擇就是趁機沖突城門,離開遼陽城。
所以他們并沒有追上去,将敵人殺退之後,便再度集中了起來。
損失是不小,但敵人的死傷卻是他們的十幾倍,但他們卻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
蘇牧甚至不敢回頭,在他的身後,那個巨人還保持着站立的姿勢,他像一尊煉獄之中的羅漢,用金剛杵支撐着身子,身上的鮮血仍舊不斷流淌,但胸膛卻不再起伏。
大戰過後,竟然是一片死寂,地上的血溪在輕輕流淌着,鮮血還在冒着熱氣,陽光灑下來,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溫暖。
他們都将呼吸放得很輕,極力壓抑着自己的粗喘,生怕打擾到那個豐碑一般的巨人,生怕呼吸太重,會讓他的靈魂找不到歸路。
他是大光明教北玄武大法王,他是聖教主的親傳弟子,他擁有刀槍不入的大圓滿龍象般若功,他有巨人般的身軀,有着排山倒海般的氣力,他有着不敗的勇氣。
但他卻死了。
一個最不應該死的人,就這麽死了。
但他的死,卻讓更多的人活下來,說不清這其中的價值,因爲生命永遠無法用具體的價值來衡量。
隻能說,他的死,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即便這種敬意一文不值,起碼,他找到了自己的路。
大半生的遊蕩,他終于找到了能夠讓自己奮不顧身去死的理由,也不枉他在人間走一遭。
何其壯哉!
蘇牧抹了抹臉,将刀劍插回腰間,而後以高瘦卻變得有些佝偻的身子,背起安茹親王那碩大沉重的身軀,朝南城門走去,他背着一個異族人的屍體,同樣背着所有漢人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