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一聲炸雷響起,雨水便如同一顆顆沉重的銀豆子一般落下,激起塵頭無數,而後又将塵頭徹底鎮壓下去,沙土瞬間被浸潤,雨水彙聚成了無數小溪流。
北地的春雷來得實在太晚,就像張楚劍的勇氣。
說韬光養晦也好,說懦弱無爲也罷,身爲平州留守張钰的兒子,眼看着已經而立之年的張楚劍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雖然憑着父蔭,也在平州當了個參軍,甚至在張钰領兵出戰之後,統領了平州守軍,但張楚劍想要服衆,實在有些困難。
他不想參加遼朝的科舉,也沒有像其他官家子弟一般纨绔混日子,整日裏捧着幾本兵書,卻又少有跟人辯論兵法的舉動,張钰麾下一些武将和謀士曾經抱着調笑的心态,拿一些戰例去考他,他卻隻是呵呵一笑,并不與人交流。
一來二往,很多人都覺着他連紙上談兵都不配,之所以沒有變成纨绔,整日裏捧着兵書,隻不過想今後子承父業之時,堵别人的嘴罷了。
所以當張钰率領大部精兵出城之後,張楚劍想要加固城防,召集鄉勇和民夫,操練守城之法時,很多人都認爲他不過是拿着雞毛當令箭,沒有半點真才實學又要擺臭架子,反響自然可想而知。
張楚劍知道這些武将不服,按說他這麽個懦弱無爲之人,也真不敢對這些武将太過強勢,以免激怒這些武将,使得後者趁着父親張钰不在城中,就勢奪了平州。
在所有人都認爲張楚劍毫無辦法之時,張楚劍府邸擺下了家宴,将這些武将都邀請到了家裏來。
這些武将都是張钰的部下,收到張楚劍的邀請,都以爲這小子要服軟了,便欣然赴宴,結果張楚劍來了一出“擲杯爲号”,家将紛紛沖出來,将那些武将都給擒拿了下來!
這些人還沒來得及憤慨和威脅,張楚劍已經将他們拖到了平州城頭,當着全城人的面,斬首示衆!
于是,那些不聽話的,終于聽話了。
他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加固平州城防,将城中守軍集中起來,加強訓練,并派人四處搜羅馬匹,充當軍用,竟然在短短幾天之内,讓他整饬出一支七千餘人的隊伍來!
他将平州的斥候都放出去,四處巡弋,等待着父親張钰的歸來,而自打前三日開始,他的斥候就再沒能回來,他知道該早作準備了。
強忍着心中的悲憤,他開始極具針對性地進行了戰前的籌備,他想起了蕭幹離開幽州,途徑平州之時的場景。
蕭幹到張钰府上吃宴之時,張楚劍在一旁作陪,當蕭幹說要回上京之時,張楚劍卻是竊笑了幾聲,沒想到讓蕭幹察覺了。
因爲他知道蕭幹途經平州,隻不過是做做樣子,他的真正意圖,其實是要南下去救被俘的耶律大石,因爲沒有耶律大石,他蕭幹即便回到上京,也沒有太大的作用。
蕭幹早就聽說張钰有個不成器的兒子,便有心調侃了幾乎,張楚劍卻能夠沉得住氣,并沒有說太多,隻是賠笑幾句,這就讓蕭幹感到有些奇怪。
于是等到張楚劍離席之後,他才向張钰問起,而張钰則非常自豪地誇贊自家兒子,這讓蕭幹越發不理解。
張钰便向蕭幹問道,說大王你是不是并沒有想要北歸之意,南下援救北院大王才是真正的意圖?
蕭幹心頭大驚,随後面露殺機,因爲途經平州之時,他才做出了南下的決定,還來不及與部下商議!
張钰卻不以爲意,隻是笑着解釋說,其實早在蕭幹離開幽州之際,還未抵達平州之前,他的兒子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切,并說這場家宴,乃是踐行宴,但并不是爲了恭送大王回京,而是恭送大王往南去搭救北院大王耶律大石。
蕭幹聞言,心頭大驚,但表面上卻平靜如常,過得兩天,離開平州,果真南下,臨行前特地召見了張楚劍。
他還記得蕭幹當時問他:“你既然能夠預知本大王的去留,可曾預見你父子的前程?”
他當時隻是灑然一笑,朝蕭幹答道:“一死則已。”
蕭幹微微一愕,而後哈哈大笑,回頭朝張钰道:“本王終于知道你爲何如此疼惜這兒子了。”
張楚劍當時隻以爲自己看穿了蕭幹的意圖,會被他嫉恨,所以才故作灑脫,然而并沒有想到,父親竟然要馳援幽州。
他曾經苦勸父親放棄這樣的想法,可幽州乃門戶雄城,若幽州失陷,平州這種小城,根本就無法據守,于是他便要跟着父親出征,張钰卻讓他留了下來。
當日的一死則已,終究一語成谶,父親死了,卻不是死在蕭幹的嫉恨之下,而是死在了幽州的路上。
他曾建議父親不要用楊再興,但父親張钰還是帶着楊再興出征了,雖然張钰臨陣脫逃,将楊再興丢在了敵陣之中,但誰能想到,楊再興并沒有死,還投降了南朝,用槍尖挑着他父親的首級,在城下叫陣!
他知道楊再興的爲人,即便投降了,他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也是個果決堅定的人,所以,張楚劍并不意外。
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憤怒。
這個世界上了解他的人本就不多,父親張钰是最重要的一個,他熟讀兵書,就是爲了輔佐父親,在這亂世之中立足。
他殺了父親的部下,就是爲了掌控平州,而掌控平州,最終還是等待父親的歸來。
父親歸來了,卻隻有一道不甘而悲憤的殘魂,他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義。
他不在乎平州的得失,就像他根本不在乎父親那些部下的生死一般。
他明知道楊再興是爲了引蛇出洞,但他還是要自投羅網,因爲隻有出城,才有可能殺掉楊再興,這是唯一的機會!
老天也像在替張钰哭泣,在這個少雨的北方大地上,三月末的天,終于下起了大雨。
張楚劍帶着平州城所有的騎兵,就這麽沖了出來,因爲他要殺了楊再興,要殺死前方所有能夠殺敵的敵人!
大雨在潑灑,模糊了他的眼,卻掩蓋了他二十幾年來從未流過的淚。
在别人眼中,他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卻沒有人知道,他從六歲開始,就在父親的親自指點下,苦練刀術,無論寒暑風雨,從未間斷過!
雨水打在鐵甲上,他抽出鋒刃來,終于與楊再興正面相對,當雙方錯馬而過之時,他的刀刃斬在了楊再興的槍頭之上!
“叮!”
楊再興的鐵槍頭被斬斷,張楚劍撞入到了敵陣之中,他再次揮刀,将一名騎兵的頭顱斬飛,而後戰馬終于撞在了對面一匹馬上,巨大的沖擊力使得胯下戰馬将對方的戰馬撞飛出去,在落地之前,一名騎兵将一根長箭射入了他的後背!
他收刀,反手一撩,将露在外頭的箭杆削掉,而後微微下蹲,往前一抹,從他身邊沖過的一匹戰馬,雙腿齊刷刷被斬斷!
身後的平州騎軍已經與敵人的陣型撞在一處,到處都是人仰馬翻的場景,兩軍交接之處仿佛有一台無形的絞肉機,但凡進入這個區域的人馬必定骨肉紛飛,鮮血噴射,肉糜四濺!
楊再興提着沒有槍頭的槍杆子,一路前沖,便憑着這柄殘缺的槍,竟然殺透了敵人的沖鋒陣型!
他身後的騎軍隻有十幾名親衛能夠跟得上他,剩下的早已經與敵人混戰成一片!
他在尋找張楚劍的身影,他并沒有因爲殺了張钰而後悔,這是他必須去做的事情,環境不同,立場也就不同,選擇自然也就不同,所以他不會有半點的愧疚感。
這是沙場大将所必須具備的素質,如果心神經常這般波動,這般猶豫遲疑,那麽等待自己的就隻有失敗和死亡。
他相信張楚劍的本事,将之視爲威脅,并不是因爲對方斬了他的槍頭,而是他能夠感受得到,張楚劍與他一樣,都是懂得隐忍的人!
所以他不能讓張楚劍活着,因爲他理解對方的這份堅毅,一旦放他離開,無論天涯海角,漫說天長地久,張楚劍都會來向他尋仇,想要拿下平州,就要殺掉張楚劍!
“嘶律律!!!”
他猛然拉扯馬缰,黑蛟掉轉頭來,他再次殺入了亂陣之中!
遠處,韓世忠和蘇牧等人見得如此情景,便不再遲疑,全軍出擊,轟隆隆策馬而來,若同割麥子一般收割着平州守軍的頭顱!
雨幕仿佛都要變成血色,平州城的守軍不敢關閉城門,因爲他們的主将還在外頭拼命。
當雨幕之中沖出數騎,牆頭上的守軍頓時緊張起來,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來者并非張楚劍,而是韓世忠爲首的北伐軍騎兵!
“關門!關門!”
守城的将士們一邊瘋狂大喊,一邊将城頭的砲石檑木全部都丢了下去!
此時張楚劍的布防終于起了作用,韓世忠等人剛剛沖到城門處,就被砲石檑木和羽箭給擋了下來!
想要憑借騎兵來破城,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們也隻是想要渾水摸魚,希望能夠趁亂殺入城中罷了。
隻可惜張楚劍提前做好了安排,他們終究還是被擋在了城門外。
張楚劍所率領的騎兵大概有千餘人,這已經是平州最後的騎軍家底,很多人都認爲張楚劍爲父報仇,可敬可悲。
但張楚劍心裏很清楚,他确實是爲了報仇,但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親手報仇。
人都說他閉門造車,生怕出門不合轍,但他對天下大勢卻很清楚,他的斥候一直在平州城外,除了搜索關于父親張钰的消息之外,還有一部分被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派往了北面。
這也是他敢于出城的主要原因之一,他或許無法殺死楊再興,無法屠滅這股南朝北伐軍,但有人可以,而且這個人,就在平州北面不遠處,就像一頭隐藏在黑夜之中的黑豹一般,眈視着平州城下的戰局!
(今日五更,補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