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钰看着前方不遠處,陷入敵陣厮殺之中,麾下最得力的猛将楊再興,又掃了一眼身邊僅剩的一百多名騎兵,他咬了咬牙,終于下達了命令。
“撤退!”
聽得張钰這個命令,身邊的精騎也是如蒙大赦,慌忙護着張钰,在亂軍之中殺了出去。
誰能想到,他們的一千多騎兵,與對方的人數相差無幾,可沖撞起來卻像以卵擊石那般讓人洩氣。
無論是張钰還是楊再興都從未想過,大焱竟然會擁有一支如此強悍的鐵騎!
規模相等,裝備相似,兩支騎軍的客觀情況其實差不多,在氣勢上,主動追擊的張钰部還要占優,如果說大焱這邊還有些許優勢,那就是他們的突兀出現,會讓張钰的騎軍有些措手不及。
可他的五千人馬就這麽被嶽飛的二百人堵在虎頭谷這麽久,眼看着就要殺掉嶽飛剩餘的這一百多騎兵,他們又怎麽可能放棄!
再者,他們面前的騎軍是大焱的騎軍,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隻是聽說大焱竟然還有騎軍,他們估計都會笑出聲來。
然而當雙方如同兩股鋼鐵洪流一般撞在一處之時,張钰才驚駭得發現,陣型被撕裂開來的,竟然是己方的騎軍!
楊再興一馬當先,如同一柄尖刀般撞入敵陣之中,他身邊的五十人親衛團,就像狂風之中屹立不倒的蒲公英,紛紛被消磨掉,最後便隻剩下楊再興這麽個光杆!
戰馬相互沖撞,騎兵相互刺擊,或被當場洞穿,或被高高抛起,撞在一起的戰馬脖頸折斷,馬蹄如樹枝一般喀嚓嚓斷開,露出白森森的參差骨刺,也有羸弱一些的戰馬,竟然被連人帶馬撞飛出去,肚腸鮮血噴灑了一地!
戰場的慘烈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雙方沖殺的騎兵都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一切,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
然而張钰部的騎軍到底還是落敗了,騎軍沖鋒講求一個字,那就是勢,蘇牧這邊韓世忠等人氣勢如虹,破牙營等都是精銳之中的精銳,從三十萬人之中層層選拔出來的悍卒,又集合了整個大焱的财力人力,給他們配備的是最堅韌的戰甲和武器。
他們将這些戰馬當成最珍貴的财富,當成比自己性命還要寶貴的戰友,雖然他們長途奔襲,戰馬的腳力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但張钰部的騎軍在虎頭谷同樣受到了極大的消耗。
楊再興即便再如何勇猛,終究隻是一個人,哪怕擁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如何挽回敗局!
騎軍就這麽在第一回合的沖撞之中,折損了大半,還未來得及整頓陣型,早已被韓世忠等人的騎軍,屠殺了絕大部分!
張钰隻能退走,希望能夠退回到步卒方陣,利用三千步卒的大陣,來抵擋對方的騎軍,所以他終究還是退了,卻留下了孤軍奮戰的楊再興!
楊再興對張钰本就沒有太多的歸屬感,對于張钰的抛棄,他并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的長槍已經沾滿了血迹,紅纓被浸透,每次刺槍,都會帶出大蓬的血霧。
張憲從亂軍之中殺出來,與楊再興交手了幾個回合,楊再興此時才發現,自己确實不是張憲的對手!
更要命的是,當他無奈準備撤退之時,又遭遇了嶽飛的堵截,雖然嶽飛負傷多處,但一身勇力施展開來,雖然無法擊敗楊再興,卻仍舊成功地将他攔了下來!
楊再興自認骁勇,卻接連受挫,他倚仗着黑蛟的強勢,在亂軍之中左右沖突,想要往左,被金槍手徐甯給擋住,想要往右,又被韓世忠堵死了去路。
他發現戰場如此之大,雖然混亂,但他胯下有黑蛟,手中有長槍,竟然如何都無法突圍!
更讓他吃驚的是,除了嶽飛和張憲之外,徐甯和韓世忠等人的騎戰功夫,竟然都不比他差多少!
而當楊挺出現之時,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今日是如何都走不脫了。
楊挺師從禦拳館的大宗師周侗,槍術無人能敵,而且周侗還将楊挺的家傳槍術加以改進,使得楊挺能夠擁有自己的獨特戰技。
即便如此,當楊挺出槍之時,楊再興還是能夠辨認得出來,他們所用的槍術,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楊家槍!
楊家延續到如今,其實早已式微,無法再像楊業,楊延昭那個時代那般風光,青面獸楊志同樣是楊家後人,卻當街賣刀,殺人之後被逼上梁山,落草爲寇。
楊挺雖然是師從周侗,但也隻能在武林之中摸爬滾打,在杭州開館授徒,楊再興也輾轉四處,最後竟然當了遼人的南面官,他的先祖先輩是将遼人視爲仇寇,恨不得喝血吃肉,而且還死在了遼人的手裏,他楊再興卻當了遼人的走狗!
對于楊氏一脈而言,這是何等的諷刺!
然而無論如何,楊氏自家人,都必須要将自家血脈延續下去,越是家族血脈式微,也就越需要相互幫襯。
楊挺經曆了最先的驚詫之後,與楊再興相識了一眼,又出招試探了一番,楊再興仿佛也在驗證對方的身份,兩人交換了數招之後,終于是确認了一個事實。
即便對方不是楊氏後人,也應該與楊氏脫不了幹系,因爲真正的楊家槍,并不會外傳!
“爲什麽要給遼人當走狗!”
楊挺的内心變得憤怒起來,楊再興身上那副輕甲,是多麽的刺眼,他楊氏雖然在官場上已經沒有太多勢力,但在民間卻享受着百姓的愛戴和傳頌,即便式微,他們也是忠勇的象征,楊再興身在敵營,便是對祖宗的背叛!
手中鐵槍變得沉重無比,楊挺作爲槍術宗師,可不是張憲嶽飛可比的,楊家槍的招式施展出來,竟然将楊再興壓得喘不過氣來!
楊再興一聽楊挺的喝罵,便如當頭一棒,他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一直想着回歸南朝,否則張钰也不會如此不放心,不肯重用他。
如今聽得楊挺這麽一罵,他的心裏當即怯了,想要解釋,但在這戰陣之上,亂軍之中,根本就不可能解釋什麽,心神隻是稍微恍惚,就被楊挺一槍挑落了馬下!
楊再興便如同狼群之中的猛虎,自然大受矚目,見得他被楊挺挑落馬喜愛,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蘇牧見得嶽飛張憲等人都在,嶽飛雖然身上還插着好幾枝羽箭,但這些羽箭嵌入到甲衣之中,其實對皮肉傷害并不是很大,倒是大腿上那一處傷勢比較嚴重一些。
“先生,教習團的弟兄們還在他們的手裏頭,前方三裏就是他們的步卒大陣,應該有二千餘的數目,刀牌手槍矛弓兵都還有,弓兵數量已經不多…”
嶽飛快速地将張钰部的情報都說與蘇牧知曉,其實他的意思很明确,就像蘇牧不會丢下他們一樣,他們也不會丢下那些馬穆魯克戰士!
蘇牧掃視了戰場一圈,這一戰堪稱完美,同樣是兩千騎軍,他們卻将張钰的部隊殺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更重要的是,如果因爲沒能參與幽州争奪軍功,這些騎軍心裏有點小脾氣的話,那麽現在,這股脾氣也早已煙消雲散了!
阻擋了張钰部之後,幽州局勢再無變數,拿下幽州的首功之外,蘇牧在這一戰之中,也徹底絕了張钰救援幽州的希望,穩住了幽州!
這何嘗不是大功一件!
蘇牧沉思了片刻,朝張憲問道:“張兄弟以爲如何?”
張憲望向平州的方向,隻是用滿是鮮血的長槍,遙遙一指道:“那裏,才是先生欲取之地!”
蘇牧沒有說什麽,朝嶽飛的腿傷看了一眼,後者一抖鐵槍,震落槍纓上的鮮血,隻是灑然一笑道:“先生莫不是看不起鵬舉!”
蘇牧不再說話,朝楊挺韓世忠等人環視一番,而後神色堅定地沉聲道。
“既然如此,咱們就玩一鋪大的,去平州耍耍!”
當這則命令接連傳下去之後,所有士兵都興奮了起來!
他們已經品嘗到了完勝的美妙滋味,他們早已找回了屬于漢兒的熱血,他們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不是不再懼怕戰鬥,而是渴望戰鬥!
這個世上沒有誰不怕死,他們都不是戰争瘋子,誰會渴望戰鬥,急着去死?
但在這一刻,他們卻真的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來,不是他們不怕死,而是他們生怕自己死得不夠爺兒們!
當所有人都在争搶幽州的軍功之時,蘇牧爲了救嶽飛等人,脫離了幽州的戰場。
雖然沒有明說,但騎軍之中很多人都竊以爲,蘇牧這次實在是虧大發了。
然而直到此時,他們才感受到一股沖天的豪氣,充塞着他們的心房,使得他們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沒有蘇牧的話,幽州城不可能這麽容易打下來,當所有人都争搶幽州的軍功之時,蘇牧退了出來。
所有人都替他感到不值,殊不知人蘇牧根本就不屑于争奪幽州的軍功,因爲他們還在瓜分幽州之時,蘇牧已經想到下一個目标,平州!
跟着蘇牧,似乎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可能是徘徊生死危機,也可能是天降意外之喜。
可也正是這樣的感覺,使得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保持着警惕,讓自己的熱血不要冷掉,将他們骨子裏的男兒氣概,都壓榨出來,持續地熊熊燃燒!
因爲前面就是張钰的步卒方陣,若張钰執意再戰,他們就必須面臨再一次的沖鋒。
所以蘇牧讓騎軍們簡單地打掃戰場,換上好馬,戰利品的分配也繼承了打草谷的“光榮”傳統,誰打下的就歸誰,誰搶到就歸誰。
于是騎軍們的裝備很快就煥然一新,而後原地待命,又開始吃吃喝喝,進行簡單的補給,隻等着蘇牧的命令了。
在營地的一角,楊挺剛剛才跟楊再興結束了交談,見得蘇牧到來,楊挺連忙站起身來。
楊再興看着蘇牧,一時間也不清楚這人是什麽來頭,但聽得蘇牧開口問道。
“你姓楊?”
“是…”
“那個楊?”
“是…”
“既然是那個楊,我就放心了,我要打平州,你跟着我當先鋒吧。”
那個楊…在大焱,隻有一個楊,能夠讓人聽到名字,就徹底放心,而他楊再興已經辜負了這個楊字第一次,決不能再辜負第二次!
“是!”
從頭到尾,他說了三個“是”字,但楊挺和蘇牧都聽得出來,最後一個“是”字,讓楊再興,配得上自己的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