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實在是吃夠了這樣的苦頭,他從不擔心自己的生存問題,以至于他可以自信到自斷一掌,但在大局上的考量,他終究還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
他是個率性随心之人,若真按着他的性子來,說不得要鬧出多大的風波,而蘇牧沉穩老成,在這方面确實比燕青要更加的讓人安心。
再者,大的策略已經掌握在蘇牧的手中,燕青在遼國的行動必須要配合蘇牧,順着蘇牧的大方向去走,否則非但幫不到蘇牧,還會給蘇牧造成阻礙和麻煩。
蘇牧收到密信之時,已經從涿州轉移到了幽州境内,他也沒想到燕青竟然會如此的果敢,犧牲一掌,殺死耶律大石,并假扮耶律大石,當上了遼國的北院大王!
他見過太多狠辣果決之人,燕青與他師出同門,繼承着同樣的生存哲學,換了蘇牧,或許他也會這麽做,但蘇牧仍舊還是很難想象,燕青竟然會做到這等地步。
他覺着自己實在太過低估燕青,他本以爲燕青不負浪子之名,爲了好玩爲了女人才去做這些差事,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嚴重低估了燕青對這個大焱帝國的感情,就如同他也大大低估了這個時代對自己的反抗。
從這一波三折的反轉之中,蘇牧再一次看到了那股無形力量的推動作用。
若不是他與曹顧結交了情誼,他也不會将蒙古王子哈納木交給曹顧,曹顧也就不會起複,蔡攸就不會黯然回朝,耶律大石自然也就不一定被救走,遼國便仍舊在燕青和蕭德妃的掌控之中,燕青也就不需要自斷一掌來挽回局勢。
如今耶律大石死了,相當于燕青再度幫他蘇牧,将他對這個時代的影響,又扳回了一局!
細細想來,一樁樁事情拆開或聯系起來推敲,這看似紛亂的大局之中,無處不充斥着蘇牧與這個朝代的曆史發展規律的對抗,蘇牧想要做出改變,就必須放開思維上的束縛,做出更磅礴,格局更大卻又更加缜密的思考。
蘇牧很清楚燕青給自己送密信的意圖,所以他綜合了種種考量之後,便直接在回信上,給燕青提出了自己的決策。
随着耶律大石的回歸,遼國局勢也趨于穩定,蕭幹和耶律大石這兩位主戰派更是如日中天,而大焱趁機拿下了涿州,眼下正在向幽州進兵,如此一來,遼人勢必會再次對大焱動兵,否則根本保不住燕雲十六州。
好在耶律大石已經成爲過去,而燕青的所作所爲,會直接幹系到遼國的軍政大方向,蘇牧不得不設身處地爲燕青考慮,在保護他的同時,謀求最大的利益。
于是在信中,他告訴燕青,可先用拖字訣,讓老皇帝将遼國的重心,轉移到搜尋耶律淳和蕭德妃的身上。
耶律淳和蕭德妃謀國篡位,老皇帝深受其害,對耶律淳自是恨之入骨,再者,耶律淳和蕭德妃往西逃竄,那裏是西夏的地盤,再往西就是回鹘,往西南就是吐蕃,甚至更加西南的大理。
這些國家雖然都對遼國稱臣納貢,可如今遼國垂垂老矣,這些人恨不得将遼國給瓜分掉,一旦耶律淳和蕭德妃真的被這些國家接納,自立爲遼國皇室正統,或者在外頭自稱皇帝,建立另一套朝堂班子,局勢可就更加焦頭爛額了。
所以燕青可以大膽提出這一點,老皇帝也絕對會給予支持。
當然了,遼人已經習慣了對燕雲十六州的依賴,眼看着大焱要收複燕雲,遼人絕對會主動請戰,所以說搜尋耶律淳和蕭德妃,隻能是拖延時間的權宜之計。
時間久了,這些遼人必然會覺着他“耶律大石”沒了雙手,無法騎馬握刀之後,連男兒漢的銳氣都沒有了,變成了膽小鬼,遲遲不敢對大焱用兵。
如此一來,他的威嚴和地位便會受到挑釁和威脅,一旦他在遼人心中的威信動搖之後,便會用人對他下暗手,到時候他暴露身份的危險性也會增加。
爲了保住自己的長久地位,也使得自己不被懷疑,燕青支持出兵,那是必要的選擇,畢竟即便成爲了耶律大石,他燕青也無法随心所欲,即便他成爲遼國的新皇帝,也不一定能夠做到。
出兵雖然已經是鐵闆釘釘之事,但向誰出兵卻還有考量的空間,因爲除了大焱之外,遼國幾乎四面八方都是敵人。
眼下看似大焱的威脅最大,收複燕雲的大戰已經迫在眉睫,以至于所有遼人,乃至大焱人,乃至整個天下,都認爲遼國應該向大焱用兵。
但蘇牧卻知道,最終使得遼國滅亡的并非大焱,而是白山黑水間飛速崛起的女真!
而未來使得大焱受盡恥辱的,同樣是女真!
遼國的疆域比大焱的兩倍還要大,即便國内形勢已經岌岌可危,但仍舊是這個時代的最大霸主,加上他們對大焱人一貫以來的蔑視,對北伐軍其實并沒有想象之中那麽看得起。
在他們看來,南朝的大焱人早已被他們打得沒了脾氣,年年進貢歲币等,這群被詩詞歌賦和女人浸軟了骨頭的南人,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失去了打仗的膽子和本事。
所以蘇牧要讓他們看到女真的強大和恐怖之處,要讓燕青将出兵的對象,由大焱,轉向女真!
他要讓遼人看到女真的強大,讓遼人繼續信服燕青這個“耶律大石”,要讓遼人堅信他們的北院大王并非變得膽小,而是更加的成熟,目光越來越高遠,能夠看到他們無法看到的大格局和未來的走勢。
所以在搜尋耶律淳和蕭德妃,拖延時間的同時,蘇牧必須要讓女真繼續對遼人出兵,讓遼人感受到女真的強大和恐怖,讓遼人将刀鋒,指向女真!
再者,燕青也可以暗中搜尋耶律淳和蕭德妃,以他和蕭德妃的關系,搶在老皇帝的前頭将耶律淳這個傀儡保護起來,适當的時機還可以将他推上去。
當然了,他已經成爲老皇帝最親信之人,如果有必要,殺死老皇帝那是分分鍾的事情,如果他願意,甚至關鍵時刻,他這個冒牌貨還能過一把當皇帝的瘾。
隻是燕青自由灑脫慣了,真讓他當這個一點都不自由的皇帝,而且還是遼人的皇帝,說不得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決策定下來之後,蘇牧便可以安心潛入幽州,進行他的秘密任務,同時,他還要思考,如何才能夠挑動女真,盡早對遼國發動攻擊!
想要達成這樣的目标,他必須聯系到大光明教,甚至于在女真和高麗之間插上一腳。
無論如何,他這一次繼續北上,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
眼前的幽州城有着一股古老而堅挺的恢弘大氣,這本是富饒的河北平原的陸路交通樞紐,而後到了大隋朝,又開了永濟渠,引沁水南通黃河,北達涿郡,使得涿郡成爲了北方水陸交通的中心。
這也是爲何涿州如此重要,能夠成爲幽州門戶的原因了。
而幽州也成爲了遼國的五京之一的南京,也稱之爲析津府,如今涿州已經被北伐軍拿下,也算是扼住了幽州的交通脈絡,可作爲遼國的南京,即便蕭幹不在,幽州裏頭還是有大批遼軍駐守,并非予取予求的空城。
再加上幽州城池堅固,深溝高牆,易守難攻,北伐軍想要一鼓作氣拿下幽州,并沒有想象之中那麽的輕松。
不過這些事情還是留給童貫和種師道來頭疼吧,畢竟涿州之戰的功勞都讓他們賺足了面子,而蔡攸被殺,耶律大石被劫走,他們也脫不了幹系。
或許是蕭幹的離開,使得幽州局勢越發緊張起來,這座人口密集交通便利的城池,也加強了戒備,平素裏寬松的城防也驟然緊縮,尋常客商馬隊都要接受嚴格的盤查。
遼人原本就是草原部落,連文字都沒有的民族,自然不會有什麽戶籍管理,戶牒這種東西是聽都沒聽說過,而他們逐水草而居,路引之類的身份證明更是不需要。
可是開國之後,這些東西就必須要有,而漢人對這一套擁有着極爲深厚的經驗,所以遼人也開始用南面官來管理這些東西。
不過這種系統終究還是不完善,特别是北地如此彪悍的民風和開放的社會環境之下,想要徹底嚴防死守,那是不太可能的。
蘇牧帶着雅绾兒扈三娘和巫花容,沒有太大懸念就進入了幽州城,畢竟繡衣指使軍在北地經營這麽久,早已滲透到了幽州内部。
遼人的部族人口其實并不多,許多地方都用南面官來管理地方事務,再用遼人來管理南面官,所以根本就沒辦法避免各種勢力的滲透。
作爲遼國的南京,幽州城算得上北地的繁華大城,蘇牧和雅绾兒等人卻是見識過江南奢靡的,雖然幽州别具風味,但終究沒能夠引起他們的驚豔。
入城之後,蘇牧帶着雅绾兒等人遊玩了一圈,待得住店之後,便有繡衣暗察前來接應了。
這漢子名喚宋乾,不似北地燕人,全無高大傲岸之态,短小而精幹,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透着一股濃濃的市儈,據說在幽州城裏還是比較有名氣的一個牙人,因爲名字諧音“送錢”,故而别人常常打趣他,喚他綽号“财主”。
這牙人也叫牙子、牙郎,是專門撮合生意以收取傭金的勾當,由于牙人多數狡猾,而牙行又侵魚百姓、欺行霸市、欺詐哄騙、鑽營漁利等等,是故風聞并不好,江湖上也有“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的說法。
宋乾一臉市井氣地進來,那店家也沒有阻攔,反正也知道他的勾當,怕是見得有新人住店,進來拉攏生意罷了。
這店家也是懂行情的,許多牛馬經紀人(專做牛馬生意的牙人)就喜歡到客棧旅店來拉生意,事成之後自然也少不了店家的好處。
蘇牧見得宋乾這等模樣,心裏不由暗自佩服,這些暗察子的密探工作,也算是做得相當出色,這根本就是本色出演了。
宋乾見得蘇牧臉上金印,雙眸頓時熠熠生輝,再無半點市儈狡詐,凜然朝蘇牧行禮道:“屬下宋乾,拜見蘇大人!”
蘇牧點頭回禮,而後将他扶起來,打量着宋乾,低聲問道:“人找到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