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雖然都是戰場上的精兵,可燕青和盧俊義都是草莽中崛起的豪傑,躲藏隐匿的反追蹤本事自是不弱。
到得夜間,燕青幾個躲入一處丘陵的陰面,升起了火堆來,盧俊義帶人出去打獵,尋找吃食,而燕青則與裴樨兒留在營地。
二人相視無言,終究沒有太多交談的熱情,倒是裴樨兒主動勸道:“既然此番事了,咱們就回南邊去吧,上京已是大局落定,你的身份已經暴露,徒留無益,反而兇險,倒不如及時回去罷...”
燕青聞言,深深埋着頭,也看不清表情,火光之中,他的長發披散着,顯得極其落寞,讓人說不出的悲涼。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燕青低聲喃喃着,還沒有從失落之中回過神來。
民間稱他浪子燕青,綠林中人卻喚他千面郎君,他燕小乙學貫古今,精通諸子百家,各種旁門左道百藝雜學更是浩瀚如海,出神入化的易容術與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心計,加上機敏急智,可以說沒有人能夠看出他的潛伏和卧底。
無論在戰場情場亦或是各種不可想象的細作任務,他都未嘗失敗過。
如果說耶律大石是陽光之中從無敗績的獅子老虎,那麽燕青就是月光之下的黑豹和毒蛇!
而就在最近一段時間,耶律大石收到了人生之中的失敗,而且還是慘敗,堪稱一敗塗地。
但是耶律大石卻回到了上京,并且扭轉乾坤,施展雷霆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聯絡上了斡魯朵的首領耶律餘睹,掌控着斡魯朵,極速地卷土重來,甚至還沖上了更高的成就!
若說先前老皇帝對耶律大石器重有加,甚至還将斡魯朵的一支騎軍都交給了他,那麽現在,他将老皇帝從皇宮之中偷出來,老皇帝絕對将之視爲基石棟梁,他耶律大石将成爲拯救帝國的英雄,享受無人能及的尊榮!
然而耶律大石的勝利,是建立在他燕青的失敗之上的,若說驕傲,燕青比他耶律大石還要驕傲!
即便蘇牧如今已經成爲了足夠左右北伐軍策略之人,人脈勢力遍布黑白兩道,民間綠林朝堂都有他蘇牧能夠調動爲己所用的資源,可燕青仍舊不服氣。
連蘇牧他都不服,燕青更不可能服氣耶律大石這麽個契丹蠻子,他說要找回場子,絕不是一時憤慨,他便如同遇到了生死之敵,仿佛遭遇了人生之中最嚴峻的考驗,耶律大石這一關,他必須要過去,否則即便置身事外,也隻能如百年老龜一般,這樣的日子又有甚麽意思!
所以他要回去,他要找回場子,他要打敗耶律大石,他要重新将遼國的局勢,穩穩掌控在這裏的手中!
燕青猛然擡起頭來,雙眸嚴肅而冷峻,聲音有些嘶啞地朝裴樨兒問道:“丫頭,你跟了我這麽久,我燕小乙可曾求過你?”
裴樨兒聽得此話,心頭沒來由一緊,便聽得燕小乙繼續說道:“我現在就求你一件事,這輩子就這麽一次,你不答應的話,你我此生便成陌路,恩斷義絕!”
裴樨兒聽得燕青那霸道之極的請求,眼淚都氣出來了,可聽得他最後一句,卻又隐約猜到了燕青的打算,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她曾是個無法無天的刁蠻丫頭,正是因爲燕青的霸道,讓她變成了他的小女人,甚至不惜瞞着家裏,跟着曹顧北上,更不惜冒險到上京去“尋夫”。
她更知道燕青的性格,燕青絕對不會接受這樣的失敗,因爲他像一陣風,吹過大海,吹過高遠,吹過森林,吹過平原,自由不羁,他不能讓這次的失敗,牽絆他的腳步。
可他的能耐再大,又如何單槍匹馬與耶律大石相鬥?
“我要跟着你!”
“你會拖累我!”燕青的話很傷人,但一針見血,很有效果,裴樨兒很清楚燕青的本事,也清楚自己的斤兩,這話雖然讓她沒有任何尊嚴,讓她感覺自己的付出一文不值,但她卻知道燕青說得沒錯。
“那讓盧俊義指揮使跟你去!”她仍舊沒有放棄。
燕青知道她讓步了,溫柔一笑,摸着她的頭,滿目柔情地說道:“他要護送你回去,耶律大石這樣的蠻子,我燕小乙還沒放在眼裏呢!”
裴樨兒見得燕青臉上熟悉的玩世不恭,不由白了他一眼,戳着他的額頭道:“就你能耐!”
她還想說些什麽,燕青卻已經撲了上來,或許連燕青自己也無法确定此行能否成功,若失敗了,今次便是永訣,所以他很賣力很盡情地與裴樨兒親近。
夜空如海,繁星便似那海上無數的燈,幕天席地的一雙人兒,就這麽帶着熱淚,将靈魂融化到了對方的身體之中。
當盧俊義等人歸來之時,燕青已經離開,裴樨兒抱着雙膝,坐在火堆邊上,帶着傻笑,鹿皮小靴子被烤着了都沒察覺。
“裴姑娘,小乙呢?”
盧俊義察覺到異常,連忙問道,裴樨兒卻眯着雙眼笑着:“他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盧俊義對燕青的了解根本就不比裴樨兒少,即便裴樨兒還未回答,他便已經猜到了答案。
“你們護送裴姑娘南返,我去找他!”盧俊義丢下手裏的獵物,當即就要跨上戰馬,然而裴樨兒卻阻攔了他。
“别去,他說了,讓咱們回南邊去,這是他的場子,就該他自己找回來,倚靠别人幫忙不作數!”裴樨兒說話的模樣,似乎有幾分燕青的神态,盧俊義便知道燕青已經下定決心,也不再堅持,隻是輕歎一聲,便坐了下來。
獵物也變得無味了,裴樨兒突然說道:“盧指揮,我想回家了...”
盧俊義心裏也是陰郁沉悶,下意識便點頭道:“好,咱們回去!”
當他們的戰馬緩緩邁開步子之時,盧俊義見得裴樨兒望向上京的方向,喃喃着低聲道:“放心吧,老娘不會給你丢臉,說生兒子就一定給你生個兒子!”
她的眼淚就這麽滑落到臉頰之上,仿佛從臉上,直接流到了她的心裏。
她并不崇拜英雄,因爲英雄身系國計民生,其實過得并不輕松,必要的時候還會犧牲自己而保全大局,她崇拜的是遊俠兒,活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行走天下,縱橫江湖,率性而爲。
她本以爲燕青就是這麽一個遊俠兒,是真正的浪子,可直到此時,直到燕青含着淚松開擁抱着她的雙手,戀戀不舍卻又毅然決然跟她吻别之時,她才明白,原來燕青從來就不是浪子,或許他裝着浪子的模樣,但他的心裏,永遠裝着一個英雄的靈魂。
而今夜,他的離開,就是爲了做一回英雄!
她終于明白一句話,在男人的心裏,有很多事都比女人重要,女人是他們最終的歸宿,但卻不是他們唯一的追求。
真正的英雄,從來都是愛江山不愛美人,愛美人的都無法得到江山,因爲英雄難過美人關,沉淪在溫柔鄉之中,會徹底磨掉英雄氣。
燕青走了,他知道自己有些固執,他也知道此行将會多麽的兇險,雖然他并不承認自己是英雄,雖然他直到此刻都堅持認爲,自己隻是爲了報複耶律大石,爲了彌補自己的失敗。
但其實他很清楚,一旦讓耶律大石扳回局勢,蘇牧和北伐軍就不會再這麽輕松,耶律大石會徹底挾持老皇帝,将遼國的軍政大權握在手中!
這樣的結果并不難想象,當一國的軍政大權握在耶律大石這樣的大豪強手中,憑借他再度積攢起來的井噴一般的人心名望,遼國即便不能成爲鐵闆一塊,在對待北伐軍的态度上,也絕對會一緻地堅決果斷。
所以他要回上京,他要打敗耶律大石,他要掌控這一切!
他的戰馬已經很累,馬屁股上還插着兩根羽箭,沒奔跑出多遠就口吐白沫了。
燕青停下來稍作歇息,取出随身攜帶的小木盒,用烈酒和清水輪番清洗了臉面之後,蒙上了一副極具契丹人特征的人皮面具。
做完這一切沒多久,他便看到大片零散的火光,當他聽到不遠處響起馬蹄聲,便朝裴樨兒等人離去的方向,看了最後一眼。
他輕歎了一聲,将目光轉向南方,突然哈哈大笑:“蘇牧,你師哥可不是孬種!”
這一聲喊完,他便抽出腰間的倭刀來,寒光一閃,他的左手掌便掉落在了地上!
鮮血噴湧出來,燕青咬碎鋼牙,雙眸血紅強忍着,而後用早已準備好的布條将左手纏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便跨上戰馬,朝那些火光疾馳而去!
在他的身後,那隻斷掌仍舊在微微抽搐着,掌上都是常年握刀所緻的厚厚老繭,仿佛見證着燕青那浪子表面下,掩藏着的無數刻苦磨砺,那參差的掌紋,仿佛在訴說着燕青遭遇過的無數次生死兇險。
在他遊戲人間的浪子之态背後,是常人無法得知的死命修煉,是一次又一次絕境逢生的驚心動魄,而這一切,他都選擇了放下。
因爲他需要心無旁骛,因爲他需要再一次接受最爲強大的挑戰,他要打敗的是耶律大石,他想要征服的是遼國,他更想證明自己,他燕小乙,不是不會失敗,而是哪怕失敗了,也不會失去追求勝利的信心!
夜色之中,那無數的火光漸漸形成一條發光的長龍,而燕青的左臂斷口處還在不斷湧出鮮血,染紅包裹着傷口的布條,仿佛他的鮮血都在被不斷抽取出來,使得他的臉色很快就褪白了。
但他咬着牙,就這麽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那些斡魯朵的騎兵,他已經将倭刀插回刀鞘,手中舉着遼國的狼旗,用早已熟練的契丹話高聲喊道。
“快來啊,人在這裏!人在這裏!”
不多時,那些斡魯朵騎兵都聚攏起來,短暫的交談之後,騎兵繼續南下,往盧俊義和裴樨兒離開的方向追去,而燕青則成功騙過這些騎兵,獨自一人,往上京的方向繼續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