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很多時候,即便擁有不去做某件事的理由,我們卻仍舊不得不去做這件事。
這就是真理和個人情感之間的沖突。
真理是客觀的,是死的,真理就是真理,亘古不變,而感情卻是主觀的,是變化多端的,也是最難以捉摸的。
嶽飛和徐甯等人已經很清楚種師道的戰略打算,也知道他想坐山觀虎鬥,想坐收漁翁之利。
在客觀考量上,他們也很清楚這樣其實對大焱的整個戰局或許不是最有利的,但對北伐戰争的過程以及戰争過後,卻是消除了不安的隐患,是最具長遠戰略目光的一個計劃。
這些天以來,柴進和朱武,楊挺徐甯宗儲嶽飛等人,也不知聚會商議了多少次,以他們的智慧和眼光,其實很容易就能夠看出種師道的打算。
他們都是青壯派的中堅将領,可以說他們承載着大焱軍事的未來,他們也深知大局與個人之間該如何抉擇,然而在個人感情上,他們終究還是無法釋懷。
他們終究不是郭藥師這樣的枭雄,更不是種師道和童貫這樣以數十萬大軍作爲棋子去博弈的超級國手。
他們隻知道這世間若還有公理,就不該将蘇牧連同常勝軍丢在涿州裏頭。
因爲如果沒有蘇牧,根本就不可能出現眼下的大好局面,可爲了追求更大的利益,大焱卻要抛棄蘇牧,狡兔未死就先烹走狗,飛鳥未落地就開始雪藏良弓,這是多麽讓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他們熟知蘇牧的練兵計劃,在不斷的練兵之中,他們也領悟到了蘇牧想要的效果和目的。
蘇牧的練兵方案确實能夠極大地提高大焱軍士的戰鬥力,但他的真正目的在于,喚醒大焱軍士心中沉睡已久的血性和骨氣!
戰局的暫時失利可以扳回來,隻要軍心士氣還在,即便被敵人打敗了,仍舊能夠卷土重來。
蘇牧想要做的,不是給大焱軍隊磨砺出一件鋒利的殺器,而是給大焱軍隊鑄就一個靈魂,一個永不言敗的靈魂!
最強大的軍隊不是百戰百勝的軍隊,而是屢戰屢敗卻又能夠屢敗屢戰的軍隊!
哪怕你一輩子都在打敗仗,在最關鍵的時刻能夠赢下一場,那麽你就是最厲害的将軍!
某場甚至數場戰役的勝負,其實并沒有辦法決定整個戰争的輸赢,所以涿州對于整個北伐戰争而言,其實并沒有想象之中那麽重要。
然而在失去了蒙古部族這樣的盟友之後,童貫終究還是慌張了,而種師道是個極其穩重的人,招降漢賊爲己所用,他又如何放心得下?
想通了這些之後,按說嶽飛等人不該再有放棄涿州而救蘇牧的想法,但事實上卻是,雖然表面上毫無動靜,但私底下他們都在做着自己的考慮。
蘇牧對于涿州之戰,對于整個北伐戰争,根本就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個人在整個戰争之中,畢竟是極其渺小的。
可整個大的戰争,可不就是由無數個極其渺小的個體所組成的麽!
若今日放棄一個蘇牧,明日放棄一個李牧,後日放棄一個張牧,今後還有誰心甘情願給大焱賣命?大焱的整個戰争,可不就是需要無數個小人物支撐起來,奪取最後的勝利麽?
蘇牧的練兵方案,可不就是爲了讓這無數個渺小的個體,都找回屬于自己的勇敢,使得整個軍隊都強大起來麽?
蘇牧看似微不足道,可如果沒有蘇牧,莫州和雄州就不可能這麽快攻占下來,涿州的大好形勢也不可能出現,白溝河也不會早早搭好浮橋,就等着北伐軍入主涿州。
可事到如今,北伐軍的高層卻放着兵不血刃就能拿下涿州的功勞不要,隻想着讓常勝軍和耶律大石的遼軍兩倍俱傷,好謀求更大的利益,爲此不惜犧牲蘇牧和涿州城中的北地百姓!
從戰略上來看,種師道的選擇确實無可厚非,可在民心軍心這一類無形的利好因素的考慮上,卻有些因小失大了。
即便遼軍與常勝軍拼了個兩敗俱傷,讓種師道撿了個便宜,可占據涿州之後呢?
諸軍将士好不容易被蘇牧喚醒的那份勇氣,會因爲心灰意冷而再度隐藏起來,連蘇牧這樣的大功臣他們都能夠放棄,這些高層又豈會真的愛惜士兵們的性命?
連他們的性命都不愛惜,又如何強求士兵們心甘情願去赴死去厮殺?
當種師道指揮着大軍來到白溝河南岸,當他們登上高坡,遙遙看着涿州城的烽煙,寒風之中隐隐約約傳來厮殺之聲,空氣之中仿佛都漂浮着死亡的氣息。
嶽飛遙望着北岸,他突然緊緊握住了自己的鐵槍!
他知道蘇牧想要将他培養成不世的元帥,雖然他并不知道蘇牧爲何會對他擁有如此巨大的信心,可從目前看來,蘇牧是成功的,他嶽飛也能夠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成長和變化。
他從不敢懈怠,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他已經成爲營團的指揮,而且還是大焱北伐軍中爲數不多,堪稱最爲精銳的遊騎兵團的指揮,他仍舊還是身先士卒,悍不畏死。
他也同樣爲着這樣的目标去努力,去拼殺,但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成爲郭藥師那樣的人,因爲他看不起那樣的人,甚至他打從心眼裏,看不起種師道!
若讓人知曉這層隐晦心思,一個小小的營團指揮,竟然敢瞧不起堂堂都統制,西軍的老種公相,這簡直就是個笑話。
可嶽飛确實是這樣想的。
對于種師道的軍事才能和素養,他向來是敬佩的,但種師道在涿州的決策,嶽飛卻是不敢苟同。
種師道和童貫這種層次的大佬,看待這個世界就如同看待一個巨大的棋盤,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夠成爲他們的棋子,他們的目光确實長遠而廣闊。
然而嶽飛卻并不想走他們的老路,在嶽飛看來,想要改變整個大棋局,首先就要改變每一顆棋子,珍惜手頭上的每一顆棋子!
簡單來說,種師道和童貫這樣的人,包括耶律大石和蕭幹,他們看待世界都是由大到小,而嶽飛卻希望走上不一樣的道路,由小而見大!
所以即便他明白了所有的利弊考量,他終究還是無法放棄蘇牧。
他和徐甯等人都是蘇牧引導出來的,蘇牧練兵方案的精髓就在于,服從死命令!
作爲蘇牧練兵方案的實際執行者,這些營團指揮,這些大焱軍的未來,本該嚴格遵從蘇牧的練兵宗旨,做好表率,服從種師道的死命令。
可他們卻私自帶着自己的遊騎兵團,偷偷離開了大營,渡過了白溝河!
這在種師道看來,簡直就是愚不可及的行爲,這是在違抗軍令,是要殺頭的!
但他們還是這樣做了,而且朱武和柴進張憲,都是聰慧過人之輩,他們手裏拿的是種師道的令箭,他們的任務是哨探,是偵察涿州戰場的情況,但決不可擅自動手!
哨探嘛,根據實際情況,放出去近一些遠一些,自然也需要根據實際情況來調整。
至于不可擅自動手這一條,呵呵,俺們也沒有擅自動手,是别人要打咱們,咱們隻不過是反擊罷了。
于是他們各自帶着遊騎兵團,就這麽渡過了白溝河!
種師道看着嶽飛等人率領着接近兩千的遊騎兵渡河,他的表情很坦然,但内心卻在歎息。
他自然知道這些人要去幹什麽,這些天來,嶽飛等人也不知糾纏了他多少次,甚至不惜當庭頂撞他這位都統制,說什麽也要爲蘇牧謀求一線生機,爲涿州和常勝軍争取北伐軍的出兵。
所以即便他們領的是刺探的軍務,但這些人去涿州戰場插上一腳,那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了。
老種之所以歎息,是因爲他感到惋惜,在他看來,無論是嶽飛張憲,還是徐甯楊挺,柴進朱武等人,其實都是可造之材。
隻要在自己麾下耳濡目染,多加磨砺,必定能夠撐起大焱的軍隊脊梁。
可這樣沉不住氣,隻懂個人小恩小惠,無法縱觀全局,甚至鼠目寸光的行爲,又如何讓種師道不氣惱?
他并非因爲這些人陽奉陰違而生氣,是因爲他們的舉動,會讓他們失去成爲成功将領的機會而懊喪,蘇牧确實開闊了他們的眼界和心胸,但也将他們引上了一條旁門左道,起碼這是種師道心裏頭的真實想法。
再者,嶽飛等人終究是關心則亂,種師道過河拆橋,将蘇牧當成棄子不假,但他也深知郭藥師的爲人,更清楚能帶着一頭獅虎獸來參見自己的蘇牧,是不會這麽容易死去的人。
所以他萬分确定,即便涿州被耶律大石打爛了,即便郭藥師和常勝軍的人都死光了,蘇牧也絕不會輕易地死掉!
也正因此,他才覺着嶽飛等人的冒失行爲,實在是愚不可及!
隻是他也是當局者迷,僅此而已。
他與童貫這些年來在軍隊的成就确實可圈可點,作爲大焱第一軍人,他們的地位也是名符其實,無可厚非。
但問題在于,他們終究還是老了,而嶽飛等人卻還年輕。
保守派總想着“利”,而嶽飛他們這些青壯派,想到的卻是“氣”!
“利”的考量或許真的能夠讓你穩妥地赢下某場戰役,甚至赢下某場戰争,但種師道和童貫自認爲目光長遠的“利”,其實隻是一種“急功近利”罷了。
而嶽飛等人的“氣”,目前看來是可笑到愚蠢的沖動行爲,可這股氣,卻能夠讓大焱的軍隊脫胎換骨,卻能夠鑄造軍魂,爲這個帝國的千秋萬載,撐起一根擎天柱!
老成的種師道和童貫等人自認爲目光長遠的利益,其實才是短淺的小利,而他們認爲嶽飛等人沖動到盲目愚蠢的短視行爲,其實才是對這個帝國最長遠的考量,這才是真正可笑的地方。
綜其原因,無外乎一點,那就是種師道和童貫終究還是老了,而嶽飛等人,則代表着未來,他們擁有的是活力,爲大焱這個帝國,注入新鮮而充滿能量和血性的軍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