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保全實力,他隻能自污,爲了隐藏自己的智謀,他隻能常常在郭藥師面前做些傻事。
他對郭藥師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敬佩,在他看來,能夠殺死自家弟兄的人,即便占據着什麽存亡大義,都不是值得信任和依賴的人物。
自打大焱北伐軍占據了雄州之後,郭藥師就開始不斷地召集諸多弟兄議事,議事的主題自然是爲了應對眼下的困境。
雖然很多人都清楚,面對這樣的困境,要麽死戰,要麽投降,可誰都沒敢在郭藥師面前提半個字。
因爲他們怕背黑鍋,因爲郭藥師做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甄五臣也考慮過,就目前的形勢來看,投降的好處比死戰要明顯太多。
可投降也有風險,因爲投降的話,不可避免會成爲大焱對抗遼人的先鋒和炮灰,而遼人對待叛徒,應該沒有太多的好脾氣吧。
再來也要防備着大焱出爾反爾,将常勝軍徹底分化瓦解,這麽一來,他們最後的家底,可就真的沒了。
不過大焱人與遼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大焱人其實還停留在戰場上講道理這種天真又幼稚的覺悟層次上。
在戰場上講道義講禮義廉恥,這等同于尋死,可大焱人自诩聖人之後,滿是教化,必然言而有信,否則又與遼人何異?
而且大焱還需要常勝軍充當帶路黨和炮灰,所以将常勝軍瓦解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至于如何最大化保存常勝軍的實力,那就是談判過程中應該極力去争取的了。
基于這樣的考量,其實蘇牧的判斷并沒有錯,甄五臣是真心偏向于投降派的。
但他和甄五臣都明白,雖然他們都是聰明人,但下馬威這種低劣戲碼,還是要演的,而且還要賣力地去演。
甄五臣是想裝瘋賣傻,在郭藥師面前藏拙,而蘇牧則需要塑造大焱方面強勢的姿态。
在甄五臣的大院裏頭,如今混戰已經接近尾聲,甄五臣那些護院和親衛,根本就不是蘇牧等人的對手。
神機軍師朱武,小旋風柴進,一丈青扈三娘,蘇牧和雅绾兒,外加一個擁有恐怖神秘蠱術的巫花容,還有三五個久經沙場的老悍卒。
這樣的陣營放在戰場上或許沒有太大的用處,騎軍沖鋒而過,他們或許都要被踩成肉泥。
可在院落這樣狹隘的環境之中,如同江湖人士那樣去群鬥,而且又基于不是生死搏殺,隻是爲了擺弄威風的前提下,呵呵,那就不好意思了。
當牛進達都被打倒在地之後,便隻有甄五臣手持鐵槍,仍舊傲然而立。
他不是蘇牧的對手,但更讓他忌憚的是,蘇牧身邊那些人,無一不是武林高手!
這還是軟趴趴的大焱派出來的使節團麽?
在他們這些遼東莽漢子眼中,大焱的使節難道不應該溫文儒雅打着官腔,見到鐵血刀兵的武人就簌簌發抖麽?
這是一個極其不尋常的使節團,蘇牧也是一個極其不簡單的使者,那麽是不是可以預示着,這一次的出使,這一次的招降,會截然不同?
更讓他心生恐懼的是,牛進達并沒有騙他,使節團裏頭最讓人恐懼的并非左手劍右手刀的蘇牧,也不是背負雙刀的朱武,更不是雅绾兒和扈三娘這兩個假扮男裝的女俠。
而是那個雌雄莫辯的白臉小子!
他手底下那些人都躺着,身上或許多多少少帶着傷勢,可自從那假小子撒了一包綠色毒粉之後,這些弟兄們便開始嘔吐。
而他們嘔吐出來的,都是污黑的蟲子!
這是大白日見鬼的事情,這些壯若蠻牛的漢子,竟然開始不斷往外嘔蟲子,這是多麽讓人頭皮發麻的一件事情!
甄五臣是個有見識的人,但他的見識也僅限于遼東和燕雲北地,他沒有去過南疆的十萬大山,沒有去過西蜀,蠱毒之術于他而言便如同鳳毛麟角,隻存在于傳說之中。
雖然他能夠猜出這就是傳說之中的巫蠱之術,但他仍舊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就這麽真真切切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蘇牧本身就是個奇人,他的身邊還有巫花容這樣的更加神秘的奇人,以緻于甄五臣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使節了。
“甄五爺,不知現在我能否喝一喝您府上的酒水?”蘇牧呵呵一笑,将刀劍收入鞘中。
甄五臣面色極其難看,倒不是因爲他落敗丢了面子,更不是因爲被蘇牧占據了主動。
這事兒已經鬧起來,相信很快郭藥師就會得到消息,大焱的使節已經開始接觸他甄五臣。
這才是他最爲忌憚的事情。
或許在弟兄們看來,甄五臣隻是想要煞一煞大焱使節的威風,但甄五臣卻不遺餘力去做這件事情,而且想要大張旗鼓去做。
爲什麽?
因爲他要讓郭藥師放心!
在涿州如今的形勢之下,諸人都擔心自己背黑鍋而不敢吐半個字,他甄五臣卻私自見了大焱的使節。
若傳到郭藥師的耳中,這位押都司又該如何看待自己?
莫不成你甄五臣早已跟大焱軍暗通款曲,甚至想來個裏應外合,将常勝軍賣給大焱朝廷?
一直以來,郭藥師都想真正掌控常勝軍的人心,隻是很大一部分人,仍舊信服甄五臣,而對殺友求榮的郭藥師隻有畏而沒有敬。
可如果甄五臣也成爲了這種賣友求榮之人,大家還會不會信服他?會不會因此轉而唯郭藥師馬首是瞻?
所以甄五臣要對蘇牧大打出手,以防止消息洩露出去之後,有心之人會利用這個事情來攻讦自己,離間自己和弟兄們的關系。
到了他們這樣的身份地位,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甚至所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沒有表面上那麽簡單,要透過表面看到本質,才能夠真正了解他們的意圖。
很多人認爲甄五臣是常勝軍最後的良心,是他殚精竭慮保全着常勝軍的力量,他甄五臣更加看重兄弟,對反複的郭藥師更是忠心耿耿,仁至義盡。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蛇有蛇路,蟻有蟻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沒有經曆别人的經曆,又怎能輕易對别人下定論?
蘇牧看待甄五臣如是,而甄五臣也如是看待蘇牧。
這個常勝軍的大管家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而後朝蘇牧低聲道:“蘇承旨裏面請。”
蘇牧哈哈一笑,大步走了過來,與甄五臣攜手入了廳堂,臨了他還朝巫花容示意了一眼,後者雖然有些腹诽,但還是癟着嘴,取出一些黃紙符來,交給牛進達道。
“燒了灰,給他們兌水喝。”
牛進達是吃過大苦頭的,那種中蠱之後的痛楚,他是永世刻骨銘心,哪裏敢伸手去接納紙符,等得巫花容将紙符丢在地上,他才小心翼翼地去撿了起來。
甄五臣仿佛沒有将剛才發生的事情放在心上一般,與蘇牧在廳堂裏頭吃酒閑聊。
二人也沒有提及招降之事,甚至連涿州和常勝軍都沒有提及半個字。
這是蘇牧在對甄五臣釋放善意,表示理解他的處境,然而甄五臣卻也因此看到了蘇牧的可怕之處。
蘇牧知道自己忌憚郭藥師,也就說明蘇牧對他甄五臣的了解,已經超越了尋常大焱官員的認知!
這個面涅使者,對他甄五臣,對常勝軍,對涿州,對郭藥師,都了若指掌!
蘇牧這等洞若觀火的姿态,确實讓甄五臣感到吃驚,可蘇牧自己卻并沒想太多。
因爲他來見甄五臣,本來就是爲了分化常勝軍,也隻有在他們的内部制造一些矛盾,制造一些不一樣的聲音,他的出使任務才更容易完成。
他知道甄五臣在常勝軍之中的人脈和聲望,所以他來見甄五臣,但并不是向甄五臣示威,而是向郭藥師展現自己的實力和姿态!
他是要讓郭藥師看到,若你不接受招降,那麽我大焱也并不是非你郭藥師不可,我可以招降甄五臣,甚至比甄五臣更低一級的人物。
隻要他們接受招降,同樣能夠使得你郭藥師再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這才是蘇牧真正想要的下馬威,這個下馬威從一開始就不是給甄五臣的,而是給他郭藥師的!
無論這一戰勝負如何,他隻求把事情鬧大,讓郭藥師知道他已經來見甄五臣了,所以他才讓繡衣指使軍的人隔離了甄五臣的院落。
若甄五臣乖乖配合,他還能給甄五臣打個掩護,以柔和一些的手段來争取招降的最大成果。
可如果甄五臣不樂意,那麽他就第一時間将消息放出去,到時候甄五臣面對的可就不是蘇牧,而是郭藥師了!
在這個層面上來說,甄五臣即便在大院混戰之中赢了蘇牧,占了上風,大局上來講,他也都是輸的,從蘇牧推開他家大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輸了!
這不是蘇牧的強勢決定的,而是他與郭藥師之間的微妙關系決定的,這是常勝軍内部局勢所決定的,而蘇牧隻是看透了這一點,并加以利用,僅此而已。
如果說常勝軍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廈,那麽郭藥師就是支撐這座大廈的大梁和柱子,可甄五臣卻是棟梁之間的楔子!
棟梁固然重要,可楔子同樣是必不可少的關鍵,沒有了棟梁,大廈會倒,而拔掉楔子,大廈同樣會倒!
隻是拔掉楔子和推倒棟梁,很顯然是前者更加省時省力。
隻要你洞察了最關鍵又最薄弱的破綻之處,那麽看似難于登天的事情,也就同樣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去達到目的了。
甄五臣也沒有閑坐着,事實上他已經放出警訊,過不了多久,援兵就會到來,之所以雲淡風輕地閑談,隻不過是想要麻痹蘇牧罷了。
可過得盞茶功夫,一名穿着普通的探子卻走了進來,甄五臣心頭大喜,然而很快又跌落谷底。
因爲那探子并不是他的探子,而是蘇牧的探子!
“大人,方圓二裏已經封鎖,全憑大人的意思行事!”那探子如是說道。
這句話便像一根無形的繩索,被蘇牧死死套在了甄五臣的脖頸上,郭藥師對他甄五臣如何,如今成了蘇牧一句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