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嶽飛四兄弟确确實實就這麽去做了。
他們都不是傻子,相反的,徐慶是個大智若愚之人,王貴雖然是個悶葫蘆,但城府心計都很深沉,嶽飛雖然年紀小一些,但有勇有謀,經過了這麽多次的戰争洗禮,早已脫胎換骨,而張憲更是智囊型的儒将。
可就是這等樣的四個人,卻意見一緻地在做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
因爲他們很清楚,他們此行的差事就是護軍,護的是蘇牧這個樞密承旨,确保蘇牧能夠成功勸降郭藥師。
他們這隊護軍對于坐擁二萬精兵的郭藥師而言,實在太過渺小,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就很清楚,他們保護的重點是蘇牧沒錯,但保護蘇牧的意義卻在于,确保他能夠成功勸降。
歸根結底,無論是嶽飛等人的護軍,還是蘇牧,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成功勸降郭藥師,所有的事情都将以此爲前提來展開。
這是大的格局,隻有看清楚了這一點,才是合格的使者,才是合格的護軍。
這是蘇牧的選擇,同樣也是童貫和種師道等人的選擇,若換了别個來擔當這個任務,或許就不會出現四人阻擊百人這樣的傻事了。
當王貴和張憲的弓箭落入百人騎隊之時,後者不出意外地慌亂起來!
他們遠離了耶律大石和蕭幹的援軍大部,他們被迫當了先鋒,來安撫這個野心勃勃的遼東馬賊頭子,他們心中有怨氣,有不安。
他們還要長途跋涉,不敢在路上逗留太久,甚至連風餐露宿都不敢超過兩個時辰。
這一路上他們已經疲憊不堪,他們的戰馬已經口吐白沫。
尋常戰馬最多日行百裏,那些六百裏八百裏加急,無非是用跑死驿馬的代價,不斷換馬才能達到目的。
這百人騎隊深知任務急迫而艱巨,又自認所選路線位于燕雲十六州的腹地,應該不會遭遇伏擊,便放開了手腳來趕路。
到了這裏,他們的戰馬早已沒有了太多的腳力,所以遭遇到伏擊之後,他們一下子就被打懵了,以緻于喪失了該有的判斷力。
這看起來有些難以置信,但細細分析起來,卻又合情合理,所以看似找死一般的四人阻擊百人,其實經過張憲和嶽飛的推敲之後,也并非必死之局。
這也是他們膽敢這麽做的底氣之一。
在戰場之上,形勢轉瞬即逝,就看你有沒有這樣的眼光,能夠敏銳地捕捉到勝算和軍機。
很慶幸的是,無論張憲還是嶽飛,乃至于王貴徐慶,都看到了這一點。
這也得益于他們在先鋒斥候團裏頭的不斷打磨,也得益于蘇牧不斷在拓展他們的軍事格局眼界。
然而百人團終究還是百人團,即便他們的戰馬已經沒有太多腳力,人數優勢實在太過巨大,前頭被射落的騎士被戰馬拖着,四處亂突,陣型經過了短暫的慌亂之後,便有頭目确認了偷襲的源頭。
不遠處的草甸高坡很快就成爲了百人團的目标!
他們是先頭部隊,本來就想着偷偷前往涿州,若他們知曉那草甸高坡上隻有區區三個人,說不定他們連看一眼都懶得看,犧牲幾個人,留下幾條屍體,其餘人縱馬而過,不加理會,張憲王貴徐慶三人是連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可設身處地從他們的角度來思考,在不知道對方伏兵有多少的前提下,他們必須要排除掉這個威脅。
從箭矢的密度來看,其實他們很容易就能夠猜出對方的規模來,但面對這樣的大事,在沒有确認的情況下,誰敢武斷地下令,對敵人的襲擊不予理會?
所以很快就有十幾騎分了出來,從不同的方向,往草甸高坡這邊逼近。
他們解下背後的牛皮小盾,遮擋住胸口咽喉等要害,将身子貼在馬背上,隐藏在馬頭的後面,盡力保護自己,拍馬就要沖上高坡。
然而高坡上的箭矢神出鬼沒卻又精準無比,仿佛在戲耍這些騎士一般,在長時間的毫無動靜之後,便會射出連珠箭,将十幾名騎士一一射落馬下!
遼人素來以騎射自傲,出身遼東的常勝軍他們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大焱那些連拉開一石弓都有些吃力的軟蛋?
可竟然有人膽敢用箭術狙擊他們,遼人的騎兵也是激起了群憤!
他們紛紛舉起騎弓來,一陣亂射,将高坡上的敵人壓制得沒有半點脾氣,而後大舉沖鋒上來。
中軍十幾騎卻護着一名騎士,仍舊沿着原路,往涿州方向馳騁,眼看着涿州就近在眼前,他們也不可能讓林牙的使者留下來冒險。
是的,這一次宣撫的行動,正是出自于林牙大石的意思!
遼人騎兵心中的林牙,便是如今遼國崛起的兩員悍将之一的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乃耶律阿保機八世孫,精通漢文,曾考中殿試第一名,翰林應奉,是故人稱林牙大石,他也是遼史中記載的唯一一位契丹進士。
在如今遼國内部紛争不斷,蕭德妃和其他皇族對天祚帝虎視眈眈,所有人都觊觎着遼國權柄之時,皇族血統又手握重兵的耶律大石,絕對是諸多勢力極其争取的對象。
而耶律大石與蕭幹,也成爲了遼國之中最受矚目的兩名青壯派将領。
這樣的情勢之下,涿州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大焱數十萬大軍集結雄州,在白溝河對岸虎視眈眈,他們不得不将兩員大将給派出來,否則根本就沒辦法面對大焱傾盡舉國兵力的進犯。
耶律大石深知郭藥師的爲人,當初郭藥師的怨軍被拆分,正是他和蕭幹的意思。
也正是因爲清楚郭藥師是個養不熟的狼,而不是搖尾巴的狗,他才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者前來安撫,因爲他很明白時不我待的道理。
他也知道大焱人雖然軍事不行,但嘴皮子了得,若讓他們說動郭藥師,他和蕭幹帶着救援大軍前來,迎接他們的可就不再是郭藥師的常勝軍。
而是大焱的數十萬北伐大軍,連同叛變之後,将矛頭指向他們的郭藥師!
對于使者的人選,他也是慎之又慎的考慮過,耶律大石精通漢文,漢文化底蘊極其深厚,但他學習這些卻與遼國諸多貴族不同,并非因爲他仰慕崇拜華夏漢族,而是因爲他需要了解敵人,知己知彼!
所以他選擇了南院宰相李處溫的門生張昌林爲使者,他認爲派一個漢兒去安撫郭藥師,絕對比一個契丹人要合适,更能讓郭藥師安心。
張昌林隻不過是個南院的文官,平素裏也沒見過什麽戰場厮殺,但他身爲使者,不能展現出絲毫的懦弱來。
于是他當機立斷,讓大部分騎兵都留下來殿後,自己則帶着十二名親衛,沒了命地往涿州方向趕去。
在他看來,自己是遼國的使者,是耶律大石的心腹,郭藥師是不可能讓自己出現任何危險的,否則他這個遼東馬賊頭子,又如何面對即将帶領大軍而來的林牙大石?
所以涿州就是他的避風港,就是他的安身之所,隻要能夠抵達涿州,便萬事皆安了。
他也沒有理會那草甸高坡上有多少伏兵,帶兵打仗從來不是他的勾當和差事,他的差事就是抵達涿州,向郭藥師傳達林牙大石的善意和安撫,僅此而已。
所以當草甸高坡漸漸落在身後之時,張昌林心裏也松了一口氣。
他身邊這些親衛可都是耶律大石親自挑選的,個個都是遼人之中的精銳勇士,眼下距離涿州不足二十裏,又豈會再有伏兵?
若真有大規模伏兵在此處埋伏,隻能說明兩個問題,一個就是郭藥師的防禦實在差勁到了極點,大焱的斥候強悍,或者說大焱軍隊已經渡過了白溝河!
而另一個就隻能說明,這些人能夠在郭藥師眼皮底下設伏,是因爲郭藥師已經被招降了!
雖然他不知道伏兵有多少,但自己才一百多人,若敵人的規模龐大,根本不需要遮遮掩掩,所以他能夠像騎兵那些頭目一樣,做出正确的判斷,伏擊的敵人其實并不多,而郭藥師也并沒有被招降,起碼暫時沒有被招降!
雖然遭遇伏擊讓人很是喪氣,但也并非沒有任何的好處,起碼他張昌林,就能夠從遭伏擊這件事中,看出郭藥師并沒有被招降,這可是個好消息啊。
從看似毫無相幹的兩件事之中,推敲出如此重要的情報,這就是智慧上的碾壓,這就是文官們比那些莽夫更具優越感的地方!
想到這裏,張昌林也是呵呵一笑,這些遼人常常看不起南院的文官和漢兒,但一方面又自慚形穢,需要借助漢兒的頭腦和系統的官制來統治遼國人。
說征戰,或許此時的漢兒不及遼國人兇悍勇武,可若論搞政治,南院的漢兒絕對能夠将這些遼國蠻子甩開十八條大街外加兩個包子鋪。
剛剛從這件事上重新獲得優越感的張昌林,放眼望了望涿州城的方向,心頭澎湃不已。
他剛剛才從真正的戰場厮殺中脫身而出,如今就像孤膽儒将一般,帶着十數騎,入涿州安撫郭藥師,這是何等讓人蕩氣回腸的壯舉!
一旦成功完成了使命,他便能夠聲名鵲起,在他看來,林牙大石和蕭幹都絕非池中之物,他們遲早有一天會風雲際會,驚天動地,到時候自己可就扶龍有功了!
就在張昌林想入非非之時,一根箭矢帶着尖嘯,也不知從何處激射了過來!
“小心!敵襲!”
爲首的騎士偏頭躲避,箭矢在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那箭矢卻餘威不減,将他身後的一名騎士射飛了出去!
“希律律~!!!”
本來就疲累不堪的戰馬受驚,人立而起,将張昌林這個不谙騎術的文官使者,甩飛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