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雖然一直打着小盹兒的姿态,泰山崩于前都不能讓他的眼睛睜大一些的模樣,可還是不禁擡起眼皮來掃了一眼。
隻是這一瞥,他也就确定了一個問題,難怪曹顧會指名道姓,要召這小子過來了。
種師道師從張載,也是個有文化的儒将,自然聽過蘇牧那些傳世之作,尤愛那首《破陣子》。
所以蘇牧帶着白玉兒進來之時,他心裏有些不喜,可當蘇牧似是而非另有所指的一番對答之後,他也就心裏有了底。
雖然他們談論的是獅虎獸,但何嘗不是在談郭藥師?
就目今的天下大勢而言,大焱無疑是一頭雄獅,而遼國卻是一頭猛虎,夾縫求生的北地漢兒們,諸如郭藥師之流的枭雄人物,便是雙方影響之下的混血物種。
對于兩邊而言,這些北地漢兒都是強大的,都擁有着極其高的使用價值。
若遼國想要南侵,這些北地漢兒就能夠擔起帶路黨的重任,若大焱想要伐遼,這些北地漢兒也能夠起到同樣的作用。
他們兼具了大焱和遼國所渴求的先天優勢,但他們又是一幫唯利是圖,誰給口飯吃就給誰賣命的狂野漢子,即便懷柔,也不一定能夠讓他們真心降服。
這就是童貫和種師道争論的焦點,到了此時,他們争論的焦點已經不在剿滅郭藥師或者招降郭藥師。
而在于就算招降了郭藥師,能夠讓他爲己所用,能否保證他真心歸順,即便無法誠心歸順,這種表面上的忠心,又能夠持續多久,如何去遏制,才能讓他們不會成爲今後戰局乃至于整個大焱命運的變數和隐患。
郭藥師等一衆北地漢兒的勢力,便如同一柄雙刃劍,對敵人好用,可稍有不慎,一樣會傷到自己。
而蘇牧的回答是,除非是幼獸出生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見到你,否則他們都無法将你當成親近的人來信任,更何況遊離中原百餘年的北地漢兒?
即便你給他好吃好喝,給他你全部的愛,他的野性也會慢慢變得更加強烈,逐漸掙脫你的掌控,這個時候你就需要用皮缰繩索來約束他們了。
至于如何約束,那就是另外一個命題了。
從這裏頭可以看出,蘇牧其實是贊成招降的,隻是不能爲了戰局而倉促行事,必須考慮全局,找到約束郭藥師的那根皮索,才能讓他真正爲大焱所用。
誰不想這樣的好事?
事實上童貫和種師道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可終究無法找到能夠讓郭藥師誠心歸順的關鍵,以至于他們不得不将問題簡化,要麽剿滅,要麽不計代價地招降。
招降的短期利益是顯而易見的,但蘇牧同樣考慮到郭藥師根本就是一頭養不熟的野狼,日子久了,一旦時機恰當,難保他不會繼續做他的三姓家奴。
在這一點上,他與種師道的觀點也是保持了一緻。
所以蘇牧看似隐晦地參與了這一次面議,其實隻是将童貫和種師道争議的焦點和關鍵之處理順了一番,至于決策,他也提出來,可以招降,但必須找到約束郭藥師的方法。
其實想了想,種師道和童貫三人很快就發現,這蘇牧隻是趁着他們沒反應過來,耍了個滑頭,将他們的問題給點了出來,具體的辦法卻是沒有。
也就是說他洋洋灑灑故弄玄虛,其實沒有半點幹活,反而臨了還提了自己的要求,讓童貫咬牙出血,答應在必要的時候将嶽飛等遊騎兵團借給他一用…
雖說如此,但蘇牧的話也并非沒有任何價值,因爲童貫和種師道争論的開始,集中在了剿滅和招降之上。
而現在,蘇牧已經将焦點拉到了要讓郭藥師誠心歸順,要讓他服服帖帖爲大焱所用,需要用什麽來約束這個北地枭雄。
而這一點考慮,是建立在招降郭藥師的前提之下的,但也不違背種師道當初的憂慮。
所以說雖然看起來是童貫小勝,其實種師道也并未失了面子,這也是童貫爲何如此幹脆就答應了蘇牧的請求的原因之一了。
當然了,如果沒有繡衣暗察的身份,如果沒有身上那塊血紅蟠龍佩,種師道等人或許一樣會深思蘇牧的話,但程度上可就千差萬别了。
蘇牧離開之後,童貫和種師道三人久久沒有說話,過得許久,才聽得種師道輕歎一聲道。
“哼,竟然讓他耍了個滑頭…”
“可不是麽…這頭疼的問題,終究還是要解決,而且要盡快解決…”童貫心情大好,因爲種師道如此一說,是終于贊成招降了。
種師道不置可否地嘀咕了幾句什麽,而後朝童貫說道:“這是你的主意,就該由你來想辦法解決,若我發現他但凡有一點點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牆頭草舉動,就地格殺,一個不留!”
種師道這話雖然狠厲到了極點,但已經默許了童貫的方案,允許他招降郭藥師,但郭藥師也必須由他童貫來控制,若郭藥師出現一丁點不臣之心,他種師道必定毫不猶豫地鏟除掉!
見得種師道拂袖而去,童貫也是苦笑不已,又向曹顧投去求助的目光,後者卻擺手笑道:“别看着我,我也沒轍,不過我給你提個醒,你童貫也是從不吃虧的貨色,怎地白白讓那小子占了便宜拍屁股就走人?”
曹顧這老狐狸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蘇牧帶着一條野獸過來,輕飄飄說幾乎大話,就把他最精銳的遊騎兵團給借走了,雖然看在那塊蟠龍佩的面子上,但說到底還是蘇牧占了便宜的!
“呵呵,瞧公爺這話說得,對這小子還真是疼愛有加啊,莫不成想要招他當孫女婿?”
童貫又豈能不知,曹顧是官家派來的,蘇牧身上戴着官家的玉佩,這一老一小的關系也就不言而喻了,所以曹顧沒有意見的前提下,蘇牧的意見,其實也有着一定的代表性。
而曹顧如此提點,無非是想讓童貫将招降郭藥師的差事,交給蘇牧,在别人看來,擔當使者可是一件要命的勾當,特别是在如今的節骨眼上。
若郭藥師腦子轉不過彎兒來,使者可就要人頭落地了。
可曹顧卻暗示童貫,讓蘇牧充當這個使者,起碼證明了兩點,第一,他相信蘇牧有這個能力,能夠成功招降郭藥師,并找到郭藥師的破綻和關鍵,今後能夠降服住郭藥師這頭野獸。
第二,在相信蘇牧的前提下,他讓童貫将招降的任務交給蘇牧,是爲了讓蘇牧積累足夠的軍功,讓蘇牧能夠在軍中站穩腳跟!
從第二點來看,也就難怪童貫會說曹顧對蘇牧照顧有加了。
童貫之所以如此堅決要招降,那是因爲他看到了招降郭藥師的極大成功率,如此巨大的成功率之下,使者非但沒有太大的危險,反而是個撈軍功的好機會!
這北伐大軍之中不乏大量權貴将門子弟,他們都是來軍隊裏頭鍍金的,隻要撈到軍功,他們就能夠承襲父蔭,踏上青雲路。
所以使者看似兇險之極,其實是個肥缺。
可問題就在于,除了他們這三個老東西和蘇牧這樣的人精,尋常将領和軍士,又有幾個能看得出這是肥缺?
童貫與種師道争論招降的後果,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下,那就是郭藥師樂意接受招降。
這在他們看來并不是問題,所以他們直接考慮招降之後的後續影響。
對于童貫的揶揄,曹顧也是笑罵了一句,而後說道:“這等樣的青年才俊,招爲孫女婿又有何不好,文能揚名天下,武能平定四方,這等智勇雙全的人物,也就隻有太祖太宗朝才能夠見着,我老頭子自然動了心的…”
曹顧頓了頓,又歎了一句:“可惜啊…”
童貫對蘇牧的才華是沒有任何質疑的,因爲早在杭州之時,他就已經見識過蘇牧的本事了。
聽得曹顧歎息,他不禁莞爾,投去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可惜他身邊的女人太多,我那兩個孫女兒又性情各異,一個因爲他的面貌而對他失望,覺着名不副實,另一個對他喊打喊殺,如何都不敢湊一塊去啊…”
曹顧所說的,前者自然是對蘇牧沒有太多好感的曹嫤兒,另一個則是将蘇牧視爲死敵的巫花容了。
可童貫卻是迷惑不解了,他曹顧何時又多了一個孫女兒?難不成是在外頭私養庶出的?
曹顧見得童貫的表情,也知曉他想岔了,當即收斂了笑容,有些沉重地低聲道。
“是我那個苦命大哥的孫女...”
童貫頓時恍然,難怪曹顧會将一個假小子帶在身邊,怕就是那個失散的孫女兒了吧。
想起當年那件事情,童貫也是有些唏噓,雖然那件事發生之時,他還隻是杭州城裏頭的一個小搗子,可後來得寵之後,還是聽說過這樁秘聞的。
若不是曹顧的大哥出了那樁事,承襲國公爵位的就該是他曹顧的大哥,也難怪曹顧會将巫花容視爲自己的親孫女兒了。
一說到這個,氣氛也就壓抑了起來,童貫拍拍酸脹的大腿,站起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時日不早,我要跟蘇牧那小子單獨聊聊,先把這事兒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
曹顧也是回過神來,童貫這麽表态,也算是同意讓蘇牧出使,招降郭藥師了。
這其實也算是投桃報李,沒有曹顧和蘇牧,種師道即便肯讓步,也不是現在,兩人拉拉扯扯吵吵鬧鬧也不知要磨蹭多久。
可以說本該保持中立,緩和斡旋兩人關系的曹顧,這一次是偏向了童貫這一邊的。
當然了,在大局上考慮,這種偏頗并沒有錯,隻是大佬們的争論,跟對錯是沒有什麽關系的,小孩子才會天真地争論對錯,大人争論的是利益。
無論是對是錯,真理就在那裏,講道理純粹浪費口舌,而利益,卻能夠通過自己的争取,得到更多。
童貫雖然不夠高瞻遠矚,可一旦招降郭藥師,便等同于收服了雄州易州涿州和莫州四州之地,北伐剛開始就送上這麽大一份戰功捷報,官家對他會如何看待?對種師道又是如何看待?
而官家的這種态度,或多或少會影響到他們二人今後在戰局掌控權上,誰是主,誰是副的問題!
一想到這裏,童貫便滿心火熱,回到營帳之後便讓人去召蘇牧,這才短短功夫,那親衛已經回來了。
“宣帥,蘇牧讓人給抓走了!”
“什麽!誰這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