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些都是朝中大佬們關注的事情,對于赴宴的文人士子而言,關注的到底到底還是文事。
而最讓人期待的,莫過于接下來的事情。
低調而神秘的蘇三句,終于要現場發揮了,汴京城的人們,終于得以親眼見證這位文壇大家的底細,到底是真材實料還是欺世盜名,接下來終于能夠見分曉了。
在李師師看來,這也頗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激動與興奮,便似那苦守寒窯十八年等着良人胡不歸,蘇牧終于要爲她作詩了。
從宴會開場至今,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蘇牧,臉上的笑容終于凝固了。
在别人眼中,隻覺着蘇大家氣場轉變,終于要上場露一手了,正該如此嚴肅認真,才對得起諸人的期期艾艾。
然而蘇牧此刻心中卻是叫苦不疊,他确實尋思了一夜,在記憶之中搜刮詩詞,也推演了宴會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準備了幾首不同的詩詞來應對。
或許這些詩詞算不上流芳百世的經典之作,但同樣是新奇脫俗,足以讓人耳目一新,完全不會墜了他蘇三句的名頭。
可他到底是算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師師。
他算到了會爲李師師吟詩作賦,甚至已經準備好了一首李清照的作品,雖然有些娘炮,但絕對能夠吸引眼球。
可當李師師朝他投來幽怨的目光,當他感受到李師師眼中那股深沉到了極點的情感,他終究還是放棄了心中所想。
人是很奇妙的一種生物,有時候無聲勝有聲,說多了反而不美,含而不露,猶抱琵琶半遮面,才能撩動心弦,更讓人浮想聯翩。
李師師那含蓄而欲言又止的目光,足以說明太多太多的憂思與牽挂,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一個對你一見鍾情,而後日思夜想了兩年,終于再度重逢,她的目光之中飽含着的那種情感,如果說你一無所覺,那隻能說明你是個木頭人。
蘇牧不是木頭人,他知道李師師是歡場中人,是慣熟了逢場作戲的人,但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真誠。
這種真誠并沒有那麽**裸地灼人,仿佛在肝腸寸斷地訴說着一個關于思念的故事,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他要對得起李師師的這份真誠,所以他不想用剽竊來的詩詞敷衍這個女人。
但他也很清楚,他跟李師師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的夢想不是詩和遠方,不是胭脂和紅床。
他的路,在北方,在那即将金戈鐵馬的黃土和沙場之上!
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帶着雅绾兒和扈三娘,甚至放心地将楊紅蓮和陸青花留在七星島上,因爲這些女子都擁有着自保的能力,跟他同生共死,經曆過血與火,兵刀與戰馬的考驗。
但像虞白芍巧兮李師師這樣的女子,她們是江南煙雨之中含苞待放的花朵,不應該被滿是鮮血的雙手來采摘。
所以他想要送她一首詩,便像她婉拒周甫彥那般,告訴她自己并非她夢中的良人。
他既然能夠看出李師師眼中的意味,那麽他就有理由相信,李師師一定會讀懂自己的詩。
可惜他肚子裏墨水有限,又不能剽竊盜用後世大宗師的詩詞,這可就是個苦差事了。
他知道今日是諸人見證他底細的盛宴,若自己搞砸了,說不得多少人會戳他脊梁骨,說他欺世盜名。
但他蘇牧何時在乎過名聲這種東西?
他站起身來,負手在後,緩緩踱了幾步,來到李師師的前面,朝李師師拱手,在低頭的那一霎那,他突然露出了一個無賴的笑容來。
李師師對這個表情實在太過熟悉,初見他之時,他就是這麽一副無賴樣子。
“在下獻醜了,師師姑娘可别笑話…”
衆人見得蘇牧要開始了,恨不得多長兩個耳朵,一個個如同被拎起脖子的鴨子一般,真真是翹首以待的态勢。
但見得蘇牧稍稍轉身,面帶微笑道出了第一句:“師師姑娘一枝花…”
高俅和曹顧面面相觑,心想這開頭…實在有些讓人難以預料啊…
然而周甫彥卻如遭雷擊!
當初在杭州,他就是被蘇牧這首打油詩給羞辱得無地自容,如今他竟然還用這一招!
這是在揭他的老傷疤,這是在給他周甫彥好看呢!
此時周甫彥的内心幾乎是崩潰的,他的靈魂在咆哮着:“我周甫彥跟你什麽仇,什麽怨,老子都沒來得及報複你,你蘇牧竟然如此糟踐我!”
事實證明,蘇牧确實在糟踐這位大才子,因爲他的後兩句也出來了:“師師姑娘一枝花,沉魚落雁又羞花,才色雙絕人人誇…”
帷幕後面的女人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膽大者已經開始癡癡笑了起來。
八卦之心乃是女人自古以來的天賦,大焱雖然娛樂業發達,但女人們更加的八卦,周甫彥被李師師婉拒的事情涉及到皇宮大内的秘密,自然不可能洩露出來。
但李師師從皇宮出來之後,坊間卻流傳出不一樣的版本,這也是她故意爲之,是爲了與周甫彥保持距離。
這個版本的主角就是蘇牧,也就是這首歪詩的故事,充滿了趣味性,讓女人們津津樂道了好長一段時間。
而現在,蘇牧果然是重操舊業就故技重施,竟然又用這首詩來給周甫彥的傷口上撒鹽!
她們對周甫彥絕對沒有惡感,隻是覺得男女之間的情愛之事,實在太過讓人牽腸挂肚,最能滿足八卦的需求。
高俅和曹顧聽得這平平無奇的三句,心裏反而平靜了下來,蘇牧之所以被稱之爲蘇三句,除了深入簡出,閉門謝客,與訪客交談從來不超過三句話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縱觀蘇牧的作品,許多都是重在意境,前面徐徐展開,後頭才是畫龍點睛,甚至是扭轉乾坤的神來之筆。
所以聽了前三句之後,高俅和曹顧反而平靜了下來,因爲蘇牧是被顯宗挑中的人,無論智商情商,都是上上之選,絕對不會想不到此次宴會對他名聲的影響。
拿出佳作來,他在汴京城的宗師之名便算是徹底坐實了,曹顧大張旗鼓地擺宴,也就完美落幕。
可如果他搞砸了,損害的可就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面子了,而是連國公府和高俅都将淪爲笑柄!
他們相信蘇牧絕對不會拿這種事情來胡鬧,所以這平淡的三句,不過是欲揚先抑,爲最後一句神來之筆制造落差,到時候更顯得奇峰突起罷了。
然而其他人卻不是這樣想,他們雖然不至于憑着這三句就斷定蘇牧是個冒牌貨,先前那些佳作都是買來的,但看着周甫彥的目光,已經截然不同了。
蘇牧的作品每一首都堪稱傳世經典,隻需其中一首,便能給人帶來極大的名聲,而名聲很多時候能夠帶來衣食無憂的生活,試問誰願意将流芳百世的機會,就這麽賤賣給别人?
所以那些質疑蘇牧抄襲剽竊或者買詩詞濫竽充數的人,多半也不過出于嫉妒罷了,很多時候連他們自己都覺着站不住腳。
李師師相信蘇牧的才華,而且還是無條件的相信,她更相信,蘇牧已經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心意!
蘇牧将這首舊詩念出來,無疑是在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這才是真正的人生若隻如初見!
而當她心醉神迷之時,蘇牧卻已經吟出了最後一句:“奈何不知落誰家。”
“師師姑娘一枝花,沉魚落雁又羞花,才色雙絕人人誇,奈何不知落誰家。”
僅僅隻是最後一句,便道盡了青樓女子,甚至整個大焱社會女人們婚姻戀愛的無奈,誰都不知道自己會嫁給什麽樣的人物,沒有談情說愛的權力,即便你是傾國傾城的李師師,仍舊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你再美好又如何,這個世道就是這麽醜惡,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更漫說挑選自己的如意郎君。
這是對禮法的隐晦挑釁,卻又充滿了文人的情懷,更道出了女子們的無奈,漫說李師師,便是曹嫤兒也産生了最爲貼切心意的共鳴!
她是曹家的長孫女兒,今後注定會成爲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她的夫婿或許就在帷幕前面,趙宗昊趙如靖趙文萱甚至趙宗堃這些人之中的一個,她才是真正的“無奈不知落誰家”!
這首詩是爲李師師而作的,她自然能夠讀懂蘇牧的意思,這是在說她的無奈,何嘗不是再說蘇牧自己的無奈?
他是在告訴她,你确實是個無與倫比的好姑娘,但我不知道你會落入誰家。
如果神女有情,襄王有意,蘇牧又怎會感歎這些,以他以往詩詞的浪漫,又豈能沒有一絲半點的表示!
在蘇牧過往的佳作之中,但凡是男女情愛的,無不大膽而直白,直指人心,李師師正是看了他的作品,才覺得自己該痛痛快快轟轟烈烈地愛一場。
所以蘇牧的表态既隐晦,卻又隻有李師師能聽得懂,便如同李師師的目光,隻有他一個人能看得懂一樣。
雖然有些傷感,但她早已料到,因爲夢想終究隻是夢想,像她這樣的女子,如那随波逐流的無根浮萍,又有何資格談論夢想?
她并不覺得蘇牧會瞧不起自己,看看蘇牧身邊那些女人就知道,他從來不是一個看不起煙花女子的人。
她也沒有因爲自己苦苦的等待,而怨歎蘇牧什麽,若非今日她表露出來的目光,蘇牧甚至根本就不會知道她的心意。
說到底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蘇牧能夠察覺到自己的這份心意,并煞費苦心用隻有他們能夠聽得懂的詩詞來委婉表達,自己還能苛求更多麽?
最起碼蘇牧能夠從她的一個眼神,就明白她的心意,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因爲這也側面證明了,蘇牧其實對她還是有着一絲心動的,否則又怎會讀懂她的心思?
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這是文人士子們的愛情觀,不适合蘇牧和李師師,但在此刻,在他們這樣的情況之下,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