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他并沒有想到,蘇牧之所以能夠釋放這些人,并非蘇牧的本事,而是因爲當初被任命爲提舉刑獄司公事的,是趙文瑄,而趙文瑄離開之後,便是趙文裴和劉質在署理刑獄司的公務。
郭正文和蔡旻對此自然不可能不聞不問,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聖旨卻讓他們斷了阻撓蘇牧的念頭。
那是官家的一道手谕,召蘇牧于年前入京面聖的手谕,然而讓人有些意外的是,手谕先下發到了轉運使司的手中,再由郭正文去對蘇牧宣旨。
如果這是一道經過中書省制禮的正經聖旨,郭正文或許一點都不會忌憚,可這隻是一道手谕,而且還特意先發到他的手中,讓他交給蘇牧,這裏頭的意味可就有些非同尋常了。
朝廷裏頭接過聖旨的人很多,但能夠讓官家親自寫下手谕,說明此人已經引起了官家的關注。
如果說先前郭正文還在懷疑蘇牧的繡衣暗察身份是否真實,那麽官家的這道手谕,無疑在告訴他,蘇牧确實是朕的繡衣暗察,你郭正文就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體會到這一層深意,郭正文也是心頭大駭,如果官家連這個都知曉,那麽官家會不會知曉他手裏有一顆金色銅錢?
“不會的...大客卿說過,即便讓人知道了,也不會有人敢動我...”郭正文喃喃自語道,可終究還是忍不住心虛起來。
此時他已經很确定,無論是裴府的死士陳震山,還是他身邊的老都管,這二人的人間蒸發,絕對與蘇牧脫不了幹系。
一旦蘇牧知曉了,那麽皇城司自然也就知曉了,而當今天子,也就不可能不知情。
難道銅錢背後的那個組織,真的強大到了這等地步,即便官家知曉自己的臣子與這個組織勾結來往,也能夠坐視不管?
亦或者說,這個組織跟當今官家之間,還有着不爲人知的一些什麽秘密?
即便他是一路轉運使,守牧地方,權勢滔天,事情到了官家的這個層次,也就不是他所能夠揣測的了。
在他看來,官家便是盤踞于報座之上的真龍,睥睨着整個人間,而那銅錢背後的勢力,卻是無數隐藏于人間黑暗之中的陰影,他早已深刻地體會到這個組織強大到了何等地步。
因爲他之所以能夠成爲淮南西路的轉運使,便是因爲他遇見了一個灰衣老者,那個灰衣老者給了他一顆銅錢,對他說了一句話,于是他就夢想成真了。
他已經過了愛幻想的年紀,在官場打拼了這麽多年,對神神鬼鬼的東西,他是發自内心敬而遠之的。
他也不相信那灰衣老者真是什麽點石成金撒豆成兵的地仙人物,但他卻知道,想要達成這樣的目的,需要調動多少暗中的勢力在運作,而且他毫不懷疑,這個組織在朝堂上的力量,絕對不會比任何一個勢力弱小!
這一層層考量推敲下來,他也就隻能老老實實,不敢再對蘇牧動手。
但他不動手,并不代表别人不能動手,眼下市舶司被蘇瑜大刀闊斧地整治,幾乎被打造成了油鹽不進的清水衙門,世家豪族和地方官府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可以說蘇瑜在江甯已經是強敵環視,八面楚歌了。
所以即便他不會對蘇牧動手,但世家豪族們絕對不會放過蘇瑜,即便他郭正文發了善心,或者忌憚于官家的警告,讓那些人不要動蘇瑜,待得蘇牧離開之後,自己也無法在壓下望族們的怒火了。
而事實上,世家豪族已經開始展開了對蘇瑜的報複,準确來說,是對蘇家的報複!
他們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爲,不是因爲他們看不出眼下的形勢,而是因爲他們擁有了最合适的打手,隻需要爲這個打手提供火力支援,在背後煽風點火,根本就不需要他們站到台面上來。
這個打手不是别人,正是蘇家的蘇清維!
被市舶司關押之後,蘇清維很快就發出了求救信,而蘇清綏大怒之下,狐假虎威,利用王家和王黼的關系,拉虎皮扯大旗,很快就向市舶司施加壓力,将這件事情徹底化解掉了。
蘇清維出來之後,便開始對蘇瑜蘇牧兩兄弟展開報複,而這次指導他作戰的,竟然是大哥蘇清綏身邊的那名女子,她竟然來到了江甯!
蘇清維不是傻子,即便他的腦子不靈光,沒有過人的智謀,但還是能夠看出個好歹來。
這些世家豪族分明就不懷好意,爲他提供各種便利,還是想要拿自己當炮灰打頭陣麽。
雖然他不得不承認,蘇瑜不近人情,不顧家族宗親的血脈關系,“大義滅親”在先,也怪不得他蘇清維不仁不義在後,世家豪族能夠看到這一點,并加以利用,實在是讓人叫好的一記妙招。
蘇清維不是不想收拾蘇瑜,也不是不想假人之手,更不想拒絕世家豪族提供的強大助力,但他也不能傻乎乎給人當成借刀殺人的工具,和以後背黑鍋的二愣子。
然而讓他意外和憤怒的是,那個女人竟然應承了下來,對世家豪族提供的幫助,沒有一星半點拒絕,全盤皆受!
在她的調度之下,世家豪族在地方上的實力很快就展現出來,蘇瑜家在江甯和揚州的生意,甚至在杭州的生意,幾乎被一舉擊潰!
這些世家豪族财大氣粗,本着損人不利己,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豪氣,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内,就讓蘇瑜家的生意全都關了張!
那些地下的灰暗勢力也開始發動起來,四處給蘇家的生意抹黑栽贓,地方官府配合默契,竟然将蘇常宗也給抓了起來!
蘇瑜進入市舶司之後,有了正經的公事,也就不便在染指生意,避免官商勾結的嫌疑,即便是蘇常宗,也隻是坐鎮幕後,輕易不會出面措置生意上的事情。
可饒是如此,當店面紛紛出現危機之時,蘇常宗也坐不住了,一邊讓人通知蘇瑜和蘇牧,自己卻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店面去,沒想到卻被抓了個正着!
蘇清維本來還對那女人腹诽不已,可當他看到短短時間之内蘇瑜父子三人就成了喪家之犬,心裏莫提有多快活了!
此時的江甯府衙門裏頭,梁武直臉色通紅,憤怒到了極點,卻又隻能枯坐在二堂裏繼續等待。
他以前好歹也是上元縣尉,在地方上也有些說話的人脈關系,可調任了兵馬都監察之後,卻不上不下,上頭有焱武軍壓着,有沒辦法朝地方上伸手,官位是上去了,權力卻又被削弱了。
蘇常宗被抓之後,他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一面派人給蘇牧報信,一面趕到了江甯府來。
因爲他很清楚蘇牧的脾性,家人便是蘇牧的逆鱗所在,眼看着蘇牧就要離開江甯,前往汴京,這地方上的官員和大族卻又鬧出這樣的幺蛾子來。
他可是很深刻地體會過,蘇牧發怒的時候是何等恐怖的一種場景!
作爲兵馬都監察,他可不想跟蘇牧作對,所以第一時間就趕到衙門來,希望能夠從中斡旋,當個和事老,否則雙方一旦開戰,他可就裏外不是人了。
然而這些不開眼的竟然讓他坐了大半個時辰的冷闆凳,顯然根本不怕事情鬧大!
梁武直本來就是世家豪族扶植起來的官方勢力,對世家豪族那一套實在太清楚不過,若說官商勾結,世家豪族與江甯府才是老祖宗,一看整治蘇家的這些手段,他便知道,雖然是蘇清維出面,但背後絕對是裴氏等世家豪族在興風作浪!
裴氏是世家豪族的龍頭老大,一向呼風喚雨,說是土皇帝一點都不過分,即便是江甯官府的人,也不敢對裴氏呼來喝去,反而要主動巴結。
因爲地方官府在政務的發布和執行過程之中,若沒有世家豪族和朱門大戶們的支持,根本就完不成任務。
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年兩次的賦稅和徭役征繳,如果沒有世家大族的支持,地方官府即便把老百姓放到磨盤上榨,也榨不出半兩油水來。
更不用眼下大江南農業和商業齊頭并進,無論哪一方面都是豪族在支撐着大框架。
可就是世家豪族這麽個龐然大物,在蘇牧來到江甯之後,卻一次又一次被蘇牧堵得走投無路。
先是剿滅倭寇和龍揚山賊匪這件事,世家豪族雖然摘清了出去,仍舊保持着表面的清白,可暗地裏卻承受了極大的損失。
沒有了倭寇在沿海的走私,這些世家豪族每一日都損失着大把大把的銀子。
眼看着朝廷開了海禁,如果能夠掌控市舶司,那麽世家豪族非但能夠将損失彌補回來,甚至還能夠反過來賺取數十倍的利潤。
可偏偏又出了官家下放王子到基層鍛煉這樣的事情,好不容易将這些個王子給打發走了,又留下了蘇瑜這塊硬骨頭!
他們本以爲不需要擔心蘇瑜,根本就看不上眼,可直到轉運使司在與市舶司的争鬥之中接連敗北失利之後,他們才知道,蘇瑜跟他那個該是的弟弟一樣,同樣都不是好惹的!
也正是因爲這兩兄弟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撓和破壞,世家豪族已經元氣大傷,這讓他們如何不想着報複!
世家豪族利益受損,根基受創,對于蘇瑜和蘇牧而言,其實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好處,他們同樣是在損人不利己。
可往深處想一想,這些世家豪族的高樓,都是用窮苦百姓的白骨和膏脂在做基石,他們的瓊樓玉宇是用老百姓的屍骨堆累起來的,而且還是殺人不見血的壓榨!
蘇瑜和蘇牧确實沒能得到切實的利益,但他們卻爲大江南的老百姓,立下了千秋功德!
而更重要的是,若說有人最願意看到世家豪族受挫,那麽這個人是誰?
是當今的天子!
從這個層面來看,無論是蘇瑜還是蘇牧,都擁有着極強極敏感的政治嗅覺,或許地方上會對他們打擊報複,但當今官家,絕對會爲他們的所作所爲拍案叫好!
至于父親被綁這種事情,蘇牧還沒定下策略,蘇瑜已經開始動手了!
這個斯文人,在得到了石有信的龍揚山之後,便開始露出猙獰的爪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