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隻有到了夜晚,秦淮河才更能散發她無與倫比的誘惑力,紅袖粉雨燕蹁跹,火樹銀花不夜天,扛鼎英雄漢走進來,都讓你變成軟腳蟹出去。
在秦淮河西段的一處低矮宅子裏,許多人家的門前都挂着昏昏的紅燈籠,許多熟門熟路的漢子如同嗅到腥味的老貓,急匆匆進得院落裏,親熱熱喚一聲姐兒,而後便傳出沒羞沒臊的動靜來。
過得三時五刻,就見得那些漢子雙腳篩糠一般走出來,一副食髓知味的貪婪模樣,還要贊一句,這姐兒真夠力!
沒錯,這裏就是秦淮河畔的三虎巷,巷子裏大部分都是半掩門的姐兒。
這些姐兒們或是年紀大了,被青樓冷落的小姐,或是姿色平庸,沒能被青樓挑上,但又無力維持生計,隻能出賣皮肉的尋常人家,也有生活所迫,需要出賣自己來養家糊口的尋常主婦。
當然了,還有一些便是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的婦人,起初隻是偶爾偷一回葷腥吃吃,不過這種事有一次就有二次,有二次就能成生計,于是寡婦便成爲了半掩門姐兒的主力軍。
此時巷子東頭的一處小院裏,即便已經入冬,天氣料峭,房中還是蒸了騰騰的汗霧,一股讓人羞臊的氣味充斥着整個房間。
剛剛繳械投降,坐在床頭喘氣歇息的是個三十郎當的精壯男人,渾身肌肉虬起,看起來像是渡口上給人搬運貨物的苦哈哈,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
而被窩裏一個豐腴婦人已經半老,正在毫無形象地擦拭着,面色潮紅,雙眸含春,顯然對漢子的表現相當滿意。
擦幹淨之後,楊寡婦便披了件薄薄的衣服,下得床來,抓起爐子上溫着的酒壺,給漢子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那漢子叫老九,是個老實人,家裏也沒什麽人了,在渡口幫閑過活,自從跟楊寡婦好上之後,兩人動了真情,便果真請了個媒人,又央求裏長做見證,到官府去把婚書給定了下來,從此便搭夥過日子了。
楊寡婦風聞不好,不過經過上次蘇先生的玩笑之後,大家對她也是格外關注,所謂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親身接觸過後,大家才發現,其實楊寡婦并沒有想象中那麽人盡可夫。
相反的,這種水性楊花的外在,正是她保護自己的铠甲而已,她總是口花花調戲小郎君,那些登徒子生怕自己沒辦法喂飽這個老娘兒們,平日雖然口頭上調戲得緊,實則沒人敢爬她家的牆頭。
聲名好起來之後,反而有很多人都上門來勾勾搭搭,楊寡婦不厭其煩又擔驚受怕,但想想這樣也不錯,誰願意一輩子擔着一個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的騷蹄子名頭?
到了後來,幾個登徒子想要進來用強,其中一個幡然醒悟,把同伴都給打了出去,從此以後倒是隔三差五成了楊寡婦的門神,這個人便是現在的老九了。
老九話不多,楊寡婦跟他說話,他就臉紅,但有鮮魚之類的就會偷偷放在楊寡婦的院子裏,平日裏楊寡婦做的手工活兒,也慢慢丢給他拿出去賣。
一來二往,楊寡婦也看到了老九的真心,在一個月不黑風不高的夜晚,嗯,總之月光光心慌慌,偷雞摸狗好時光,兩人就幹柴烈火滾在了一處。
一個久旱逢甘霖,一個磨槍廿載還未見過血,盤腸大戰三百合,天光大亮尤未歇。
總之兩人好上之後,夜裏也就這一件事最是有滋有味,喝了點酒之後,兩人又滾将起來。
可正當此時,院子外頭卻響起了尖銳的敲鑼聲,四下鄰裏紛紛騷動了起來!
楊寡婦這些年來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生怕一些無賴爬牆頭,聽得動靜就爬了起來。
老九抄起門後的扁擔就沖出院子來,這扁擔在渡口就給人挑貨,在家裏就保護媳婦兒,老九牛高馬大,挺身而出,楊寡婦也穿好了衣裳,探頭來看。
老九不多時就回來了,撓了撓頭道:“聽說一個姓蘇的老先生被堵在渡口了,這些姐兒們都說要去給他生人兒…”
“蘇老先生?蘇先生?什麽生人兒,是聲援吧?”楊寡婦心頭一緊,白了自家漢子一眼,老九隻是憨笑着點頭,連連稱是。
“這蘇先生是哪個?都老先生了,這麽多姐兒争着給他生人兒,不怕身子骨吃不消?”
“是聲援!再說了,蘇先生比你還年輕咧!”楊寡婦敲了敲老九的腦袋,後者卻是最吃這一套,便像大熱天吃了冰那般舒服。
不過見得自家媳婦兒一臉向往,老九心裏也有些吃味,甕聲甕氣地問道:“這蘇先生到底是甚麽人物,怎地一條街的姐兒深更半夜不顧臉面地去給他生人兒…聲援?”
楊寡婦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仿佛回到了十七八的年歲,把老九都給看癡了。
“蘇先生,可是咱們的恩人,若沒有他,老娘也不會讓你給睡了…”楊寡婦眯着眼睛笑,卻是掐了掐老九的後腰肉。
雖然不知道媳婦兒何時受過蘇先生的恩德,但媳婦兒說是,那肯定就是,既然是媳婦兒的恩人,自然就是老九的恩人了!
“知恩圖報,那咱也去趕緊聲援聲援這蘇先生!”老九揚了揚手裏的扁擔,如是說道。
楊寡婦微微一愕,她知道小門小戶的人家最怕惹是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九雖然也曾經在渡口混過堂口,但跟楊寡婦好上之後,就金盆洗手了。
但若不是老九這份恩怨分明,耿直坦誠的性子,楊寡婦也不會死心塌地就跟了他。
想到這裏,楊寡婦反而有些舍不得了:“咱去邊上看一看,吼兩嗓子就好…”
老九知道自家媳婦生怕自己出事,心頭頓時一暖,平素裏老實巴交的漢子,破天荒就在院子裏吻了媳婦兒一口,抄起扁擔就往外頭走:“媳婦兒你先等着,我把弟兄們都叫上!”
看着老九的背影,楊寡婦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激動,蘇牧便像天上的青鳥,遙不可及卻又讓人心馳神往,而老九則是地上的老牛,任勞任怨,最是靠得住。
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見着蘇牧這等龍鳳般的人物,誰都會動心,但相信街上那些奔走相告的姐兒們,跟此時的楊寡婦都是同樣的心态。
蘇牧這樣的人是用來崇拜的,是讓自己的生活不會脫離自己心中的夢想,讓自己的精神境界更高一些的。
而老九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可以依賴一生,相濡以沫的,他們雖然一個在雲端,一個腳踏實地,但在某些時刻,哪怕隻是一個背影,就會讓你覺着,地上站着的,何嘗就不是英雄好漢?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這些盲目追星之人看起來很可笑,也很可悲,但你不是他,你不了解他内心的得失權衡,在你看來或許很傻,可在他看來,卻可以豁去性命去追求和守護,哪怕僅僅隻是心裏的幻想!
當老九回來之後,他果真帶着渡口上一起幹活的弟兄們,浩浩蕩蕩一大波人,走出三虎巷才發現,街頭上早已人潮人海,燈籠火把便如同天上的落星鋪滿了人間,分不出哪裏人間與星空的分界!
青樓姐兒們的馬車被堵在人潮之中,這些足不出戶的姐兒們竟然下了馬車,在龜奴兒小厮的保護下,在臭烘烘亂糟糟的人潮之中往渡口湧去。
這其中還有諸多寒門士子和文人墨客,還有一些喬裝改扮來湊熱鬧的達官貴人子弟,總之蘇牧被堵在渡口的消息,徹徹底底将江甯給掀翻了,這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不夜天!
更讓人吃驚的是,許多平素裏在街頭打鬧的小搗子都加入了人群之中,他們聽不懂人生若隻如初見,但他們喝醉了也會故作英雄姿态,一拍桌子喊道,呔!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老狗不識英雄漢,隻管哓哓問姓名!
那是一個文風最是鼎盛的時代,也是最爲奢靡繁華的時代,但這些都是士子文人,士大夫階級的特權,普通老百姓的精神娛樂仍舊極其匮乏。
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爲吊柳屯田。
柳七能夠在民間如此受歡迎,幾乎人盡皆知,成爲一代風流大詞人,乃至于“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也就說,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七的詞!
這也正是這個奇葩朝代的一個縮影,文化享受卻是很豐富,可隻是針對士大夫特權階級,尋常百姓仍舊沒有找到自己的娛樂和精神歸屬。
也正是因爲這樣,才有柳七的出現,才有諸多第一才子的出現,才有蘇三句的出現!
他們守護的是蘇牧,但深層一想,何嘗不是在守護他們僅剩下的那一點點文化渴求和希望?
人潮往渡口方向彙聚,越來越壯大,火把燈籠便如一條在黑夜之中蘇醒的巨龍,人聲鼎沸,很快就将渡口給站得滿滿當當!
江邊的寒風一吹,他們才清醒過來,對面想要抓蘇先生的,可是朝廷的官兵,他們但凡有些出格舉動,就會被視爲造反!
人群之中很快就響起一個聲音:“咱們要保持克制,否則幫不了蘇先生,反而害了他!”
這個聲音不斷傳播出去,人群竟然就這麽安靜了下來,這是多麽讓人恐懼的号召力和凝聚力!
隻憑一個名字,他們甚至連蘇先生的面都沒見着,還不知道渡口處是不是真的蘇先生本尊,隻因擔心害了先生,這些最是吵吵的姐兒小哥們,竟然全都閉了嘴!
人群中的燕青和扈三娘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是兵行險着,讓漕司和焱武軍的人看看蘇牧的人望到底有多麽恐怖,但同樣是柄雙刃劍,一旦爆發沖突,便跟造反無異,非但蘇牧要栽,這些老百姓也要遭殃的!
好在事實證明,蘇牧的判斷,終究還是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