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司那驚世駭俗的刑訊逼供手段下,這些江湖人氏并沒有支撐太久,身上皮肉沒有完全爛掉之前,就将所知道的情況全都吐了出來。
然而即便知曉了龍揚山老巢的所在,高慕俠和蘇牧也高興不起來,因爲從這些人的情報來看,整個江州,都是龍揚山的老巢!
江州的地方官府根本就是龍揚山的傀儡,也難怪龍揚山以匪幫的身份,就敢跟江甯本地世家翻臉。
江州雖然隻是個小城鎮,但這裏卻是四方通衢,水路縱橫,在此交彙,能夠進入揚子江,由能夠往北深入京杭大運河,水路交通極其便利。
龍揚山扼住這個咽喉位置,根本不不需要出去打家劫舍,隻要坐地收稅,便能夠富甲一方!
而龍揚山的勢力早已滲透到江州的每一處角落,這也意味着,江州城的百姓,要麽是龍揚山的人,要麽正在加入龍揚山的路上,整個江州少有底子清白的人!
江州雖小,可也是個府縣,皇城司與焱武軍剿匪歸剿匪,總不能屠城吧?
再者,明面上他們的任務始終是打擊倭寇,即便他們手中握有人證,足以證明龍揚山就是倭寇的帶路黨,也隻能打擊龍揚山,江州卻是朝廷的,若真要把整個江州翻起來,不但是皇城司,就連官家都吃不消文武百官的唾沫星子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脫胎換骨的焱武軍急需一場勝仗來磨砺培養他們的自信,爲了這一仗,他們甚至已經做好了犧牲的覺悟。
對于承平已久的大焱軍隊來說,能夠激勵出軍士死戰的決心,宗儲和徐甯也算是足以自傲了。
可誰都沒想到,随着清洗的一步步深入,龍揚山的真面目也被一步步揭開,竟然是這麽個看似溫順實則兇厲的大家夥!
若高慕俠一意孤行,利用暗察子和繡衣指使軍深入江州,繼續大規模清洗,徐徐圖之,終有一日也能夠将江州徹底淨化。
但江州可不比鎮江,那裏是龍揚山的地盤,這幾百暗察子和不足一千的繡衣指使軍,隻要敢進江州,說不定還沒等到他們進行大清洗,龍揚山的人手就已經讓他們沉屍江底了。
退一萬步講,即便派出焱武軍,坐鎮江州,也需要籌備大量的戰船,否則根本無法對抗龍揚山的水上力量。
而龍揚山控制着水道,一旦他們放開關卡,讓井野平治的倭寇深入到内陸,雙方合擊之下,不谙水戰的焱武軍則必敗無疑!
焱武軍和繡衣指使軍已經是官家能夠爲高慕俠争取到的最大力量,若這兩支力量被打光了,非但高慕俠要吃官司,便是官家也顔面盡喪,又該如何面對滿朝文武?
若鬧得沸沸揚揚的焱武軍和繡衣指使軍被倭寇和匪徒覆滅,即便官家願意增兵,朝堂上那些人也不可能答應。
最大的阻力或許來源于文官集團,因爲他們代表着世家的利益,不願朝廷在江南鬧騰,生怕翻出他們的爛賬來。
而另一股阻力也絕不容忽視,那就是武将代表,樞密使童貫!
平叛了方臘之後,童貫在軍中的聲望已經無人企及,官家對他更是委以重任,正是因爲童貫激起了官家的野望,使得官家終于松了口,同意支持童貫的北伐大業。
這樣的當口之下,江南在出亂子,朝廷如果增兵來平剿,勢必又要被拖入泥潭和無底洞之中,少則耽擱一年半載,多則拖個三五年,那時候童貫連馬都騎不動了,還北伐個囊球啊!
所以如果焱武軍打敗了,江甯這邊就會變成一個爛攤子,而且還是一個短時間之内沒人來收拾的爛攤子!
龍金海是個船幫賊匪,自然沒有這麽高遠的政治見解,也看不到這樣的全盤局勢。
可身爲裴氏定海神針的裴老太公,對此卻是洞若觀火!
他本想着息事甯人,想着委曲求全,想着讓高慕俠放下架子,與世家和解。
可誰知高慕俠竟然沒有任何和解的意思,看樣子竟然要将江甯地頭掘地三尺,這讓老太公非常的憤怒,決定要展現一下世家的能量。
除了在地方供給上做文章之外,他還給龍金海發了一封密信,而密信的内容自然就是上面分析的這些。
他讓龍金海看到了江甯的未來,隻要龍揚山能夠抵擋住焱武軍,将焱武軍慢慢拖死,江甯就不會再有人來管。
到時候江甯仍舊掌控在他們的手中,這世間隻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敵人,趕走了高慕俠和焱武軍,世家和龍揚山自然還能做朋友,至于分多分少,總之肉爛在鍋裏,肥水也絕不會流到外人田。
正是因爲老太公的這一封密信,給了龍金海方向,讓他咬緊牙關,下定了決心來找井野平治。
他從來就沒想過要造反,但也決不能讓朝廷把自己的老巢給端了,按老太公這般推測,他們既能夠打敗朝廷的人,保住自己的老巢,還能夠不被扣上反賊的帽子,這樣的好事,天底下哪兒還能找得到?
所以這一戰極爲關鍵,他隻能放下身段架子,親自出海,找到了井野平治。
當然了,如果這一戰輸了,那就沒有然後了。
高慕俠也是操碎了心,本以爲能夠一蹴而就,誰知最終還是跌落泥潭,進退維谷。
眼下繡衣指使軍由燕青親自訓練,實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與蘇牧商議了一番,甚至想過大幹一場,将焱武軍打散,用訓練繡衣指使軍的模式來訓練焱武軍。
這樣一來,就能夠擁有足夠的力量來梳理清洗整個江州!
然而這是不太現實的,先不說将焱武軍打散的可能性,單說将這些擅長群毆,單兵就是戰渣五的士兵,訓練成獨當一面的繡衣指使軍,就需要極其漫長的時日,然而形勢卻是不等人的。
再者,不滿一千建制的繡衣指使軍就已經讓官家承受極大的壓力了,再将一萬兩千餘焱武軍收編,官家會直接讓他滾回東京去吧。
這般異想天開的想法,最終也隻是想想則已,眼看着小小江州就橫在眼前,自己手握一萬多的軍隊,卻束手無策,如同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嘴,這樣的感覺真是糟糕透頂了。
蘇牧這些天也帶着燕青和諸多暗察子,在江州縣城内四處刺探,可反饋回來的情報并沒有太大的出入。
江州确實是龍揚山的老巢無疑,唯一的破局關鍵在于,如果能夠深入江州,擒賊先擒王,把龍金海給做掉,或許還能夠出現轉機。
可先不說能不能找到龍金海,即便找到龍金海并順利殺掉,想要徹底清洗江州,也是個極大的問題,因爲這會把江州整個翻過來!
既然打不了,那就隻能按照朝廷的老套路,招安了。
這是最讓人洩氣,也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個局面,而且如今主動權在龍金海的手中,即便提出诏安,這位大佬也不見得會同意。
連诏安都做不到的話,最後決策隻能轉向最初的目标,那就是打倭寇了。
焱武軍沒有水軍的底子,想要剿滅來去如風的倭寇,簡直難于登天。
這局勢就像一個環環相扣的死結,沒有突破點,從哪一點切入都困難萬分,即便突入進去了,又會露出一大堆破綻,無法照顧到自己的背後。
打龍揚山不行,即便行,也要小心倭寇,打倭寇不行,即便行,也要小心不肯接受诏安的龍揚山。
再者,世家豪族也一直在充當攪屎棍的角色,聯合地方官府,給高慕俠和焱武軍制造了極大的阻力。
在這樣下去,這場仗真的就隻能草草收場了!
眼看着中秋将至,蘇牧與高慕俠幾個枯坐在軍營裏,一個個愁眉不展,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些許頭緒來。
軍營外的親兵突然來報,說轅門外有人求見蘇牧,說是蘇家的親戚,蘇常宗老爺得了重疾,急着要見蘇牧。
蘇牧微微一驚,心裏卻是疑惑起來,但還是跟着那親兵出去了。
少了蘇牧,這夥人更像少了主心骨一般,原本還能說些五不着六的爛點子,如今卻是三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坐了一會之後,焱武軍都指揮使杜成責突然拍了拍額頭,驚叫道:“糊塗啊!”
這老哥一嗓子吼出來,也是把高慕俠宗儲徐甯幾個都吓了一跳,不過轉念一想,這老貨可是西軍出來的精英将領,即便被江甯的風月榨幹了身子,不至于連腦子都朽了,難不成真有好點子?
杜成責一見衆人看白癡一般注視着他,也是心裏有氣,咱好歹也是堂堂指揮使啊!
不過适才他靈光一閃,那想法就再也無法抹去,他壓抑着内心的激動,目光灼灼地朝諸位說道。
“各位應該聽過聲東擊西之策吧?”
杜成責此言一出,營房裏頓時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過得許久,宗儲才擡起頭來,正色地朝杜成責拜道:“杜指揮高見,在下受教了!”
見得宗儲發自肺腑的贊服,杜成責感覺這段時間來受過的窩囊氣,都一掃而光了。
若說先前他支持這場仗,是迫于皇城司和那道密旨的壓力,是受到了蘇牧的激勵。
那麽現在,他是真心想要打赢這場仗!
營房裏的人開始你一言我一句地商議具體的事宜,過得不久,蘇牧便回來了。
到了營房前,他并沒有急着進去,而是靜靜地站着,生怕打斷他們的思路,直到他們将整個作戰計劃初步定下來,他才将手心裏的紙條塞進袖筒,緩緩走進了營房。
“伯父沒事吧?需不需要回去一趟?”高慕俠關切地問起,蘇牧微笑着搖了搖頭,應該是沒什麽大礙的。
杜成責又将衆人商定好的作戰計劃全盤托出,而後滿眼希冀地朝蘇牧問道。
“蘇繡衣覺着這仗能不能這樣打?能打赢嗎?”
蘇牧擡起頭來,所有人都注視着他,他環視了一圈之後,朝諸人笑道:“這樣打不赢的...”
衆人難免洩氣,杜成責不服氣,正想争辯,卻又聽蘇牧說道:“但加上這個,就能打赢了。”
他攤開手掌,一卷小紙條,靜靜躺在他的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