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上百畝的大校場早已經過了灑掃,場邊旗幟林立,碩大的龍皮鼓已經立起來。
點将台上,都指揮使杜成責金刀大馬地跨坐着,宗儲和徐甯也是一身戎裝,相伴左右。
昨夜幕僚來通報之後,杜成責便放了一百二十個心。
宗儲和徐甯并沒有拒絕檢閱,幕僚獻上焱武軍的兵籍冊和一應文書,宗儲也隻是掃視了一眼,随便點了幾個營團,作爲今日檢閱的目标。
焱武軍明面上有二萬餘官兵,但實則隻有七八千的實際人數,宗儲雖然隻是随意點了幾個營團,可若真按照他抽查的營團來檢閱,根本就湊不夠那麽多人。
這裏面有些死傷瞞報,有些老弱殘兵,有些已經離開軍營去做些私下的勾當,十個裏頭有三五個留在軍營已經不錯了。
而且焱武軍平日裏缺少訓練,軍士都做生意去了,能夠充門面的也就隻有杜成責專門訓練的那三千儀仗。
即便宗儲點了名,抽查這些營團,可杜成責還是責令儀仗營團上了校場。
這一時間喊殺之聲震徹天地,馬軍步軍弓兵刀牌手流水價兒穿梭于校場之上,陣容強大而肅殺,動作整齊劃一,士氣如虹吞天地,看得人熱血沸騰,連他自己都被這種假象震懾了一番,若非對這支儀仗知根知底,他還真以爲能夠憑借着幾千精兵,就把燕雲十六州給收回來了。
杜成責也是有眼力的人,昨日見得宗儲和徐甯身邊跟着兩個年輕人,心裏也留意了一下,見得兩個年輕人一臉的激動,也知道自己的門面工程奏效了。
所以今日不禁朝趙文瑄和趙如靖兩人偷來了隐秘的目光。
今日的場面可比昨天要氣派太多,然而兩位年輕人卻全然沒有欣喜和狂熱,隻是冷眼而視,非但沒有震撼的表情,反而有些愠怒。
趙文瑄和趙如靖何止愠怒,他們感受到了深深的恥辱!
他們是天家貴胄,皇家血脈,這份尊貴是與生俱來的,是長在骨子裏的。
在他們看來,無論焱武軍還是地方上的官員,都是他趙家的仆從奴婢,是要捍衛趙家天下的重要力量。
即便他們的父輩已經遠離了政治核心,不再參與這些政務和軍事,可作爲後輩,他們仍舊有着無限的可能。
趙漢青之所以讓自己的幼子上京,除了讓官家放心之外,還有着一個極其深遠的考量。
當今官家雖然春秋正盛,但也有四十五歲了,然而子嗣不旺,生了八個女兒,隻活下來兩個,兒子更是一個都沒有!
當今皇帝陛下沒有兒子,這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偌大的大焱皇朝,将面臨着後繼無人的尴尬局面!
按照大焱皇家的慣例,如果官家一直沒能生出繼承皇位的兒子來,那麽就隻能從幾位藩王的子嗣之中過繼男丁,冊封皇太子,以繼大統。
這是官家極其不願意看到,卻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
因爲遲遲沒有冊立皇太子,文官集團早不知上疏了多少次,有些言官甚至罵官家留戀皇位,置大焱國運而不顧,大罵官家爲了一己之私,要禍害大焱的千秋萬載。
官家頂不住文官們的壓力,已經有意從諸位皇兄弟裏面,挑選才華出衆的王子,進京面聖,或許能夠從中物色到适合冊立皇太子的人選!
這是皇家秘事,尋常官員自然無從知曉,但蘇牧卻是從後世穿越而來,大焱的情況雖然跟大宋類似,卻有很大的出入。
在後世曆史上,趙劼是有兒子的,并沒有出現這種尴尬的境地,但趙劼之前的幾任大宋皇帝,卻曾經出現過這樣的狀況!
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段曆史,也想到了官家對這種尴尬場面的處置方法。
這也是他爲何讓趙文瑄與趙如靖走得親近,并對他們提供無私幫助和培養的原因。
因爲這兩位,極有可能會成爲今後官家冊立的皇太子!
雖然大焱這段曆史與宋的有着明顯出入,許多地方截然不同,但趙如靖也收到了上京面聖的密旨,與趙文瑄相攜入京,這就讓蘇牧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這些事情沒人知道,但趙文瑄和趙如靖卻是心知肚明的!
這也是他們爲何要進入焱武軍來看一看的原因,在入京面聖之後,官家的奏對之時,如果他們能夠标新立異,提出一些實質性的問題和解答來,必定能夠領先其他的王子!
然而他們看到的卻是焱武軍的腐爛不堪,看到都指揮使杜成責對他們的隐瞞和戲弄!
他們也是參與了蘇牧與宗儲等人的議論的,他們也知道軍隊跟世家有着糾纏不清的關系。
更知曉世家和倭寇,還有龍揚山這樣的江湖堂口的牽扯,特别是趙如靖,他的根就在江甯,他很清楚沿海百姓遭受了倭寇如何的摧殘和毒害。
這江甯可是他父王的封地,他們殘害的都是父王的百姓,世家們敲骨吸髓,壓榨的都是他父王的基業啊!
所以當他看到校場上的焱武軍,看着他們如同台上的醜角戲子一般賣力的表演,他的心裏邊一陣陣的反胃!
早在昨夜,宗儲和徐甯便吩咐身邊二百餘的親衛,帶着趙文瑄和趙如靖,将焱武軍的營房清查了一遍。
雖然足足耗費了一夜的時間,但照着兵籍冊按圖索骥,一百多營房卻是十室九空!
既然宗儲随意抽查的人都不在,這校場上的又是些什麽人?都指揮使大人這般做法,豈非弄虛作假,欺君罔上!
宗儲和徐甯雖無欽差之名,卻有欽差之實,杜成責連宗儲和徐甯都敢欺瞞,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更讓人好笑的是,杜成責此時洋洋得意,心裏還在爲宗儲和徐甯的低頭而感到自滿,自以爲宗儲和徐甯同樣檢閱,就是對他的妥協。
豈不知宗儲和徐甯隻不過是在冷眼看耍猴罷了!
“杜指揮,我焱武軍果是訓練有素,軍容整肅,讓人佩服啊...”宗儲呵呵一笑,指着塵頭飛揚的大校場,朝杜成責贊道。
杜成責也是哈哈大笑,朝北抱拳道:“此皆賴天恩浩蕩,當今官家仁厚而光大,我等将校又豈能屍位素餐,孩兒們日夜操練,敢不把自家隊伍給拉扯起來!”
趙文瑄和趙如靖見得杜成責竟然恬不知恥,早已火冒三丈,若非他們是微服私訪,藩王宗親又不得幹涉政事,他們早就将杜成責這死奴婢給砍了!
年輕人血氣方剛,又是野心勃勃的時候,心裏更是知道自己有争奪皇太子之位的資格,權力的欲望極度膨脹,若沒有适合的引導,讓他們将這股怒火發洩出來,即便以後真的冊封成了皇太子,也隻不過是百姓之禍罷了。
蘇牧正是擔心這一點,才有意将趙文瑄和趙如靖這兩位最有可能成爲皇太子人選的,拉到自己這邊來,将他們的怒火,引導到諸如杜成責這樣的國家蛀蟲身上!
宗儲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再不發作,這兩位就要跳出來了,當即冷笑着朝杜成責說道。
“杜指揮果是忠心體國,隻是昨夜本座點選的虎頭營、飛鷹營、雪豹營等一十三營,卻不知在不在校場之上,行伍之中?”
杜成責一聽這話,頓時警惕起來,色厲内荏地沉聲道:“宗監軍何出此言,檢閱軍士自然要照着規矩來辦,莫不成本指揮還會無中生有不成!監軍說話可要負責任的,本指揮雖然寬容能忍,但也不接受别個兒潑老子髒水!”
宗儲瞥了杜成責一眼,心說這人在西軍裏打滾了這麽多年,到了江甯才幾年,便堕落到這種地步,心性沒長進不說,竟然變得如此愚不可及!
想到這裏,宗儲也是暗自在心裏謹記,怕今後自己也步了杜成責的後塵,偷偷在袍角打了個結,以提醒自己不要被江甯的風月侵蝕了軍中男兒漢的骨氣和血性!
心思已定,宗儲稍稍擡手,身後的親衛便遞上來一本名冊,宗儲将名冊輕輕放在桌上,推到了杜成責的面前來。
“這是宗某點選那幾個營團的實際人數,裏面到底有多少出入,想必杜指揮心知肚明,還是将校場上的猴兒們都撤了吧。”
杜成責一見這名冊,心頭頓時一涼,臉色蒼白起來,他剛剛還說孩兒們日夜操練,宗儲口音改了一下,孩兒們就變成了猴兒們,很顯然,宗儲已經知道了這些,并打算與他站在對立面上了!
“這是宣戰啊!”杜成責如是想到,卻扭頭惡狠狠地盯了幕僚一眼!
那幕僚也是有苦說不出,昨夜得了宗儲的準信之後,還以爲宗儲和徐甯是個軟骨頭,便安心歇息去了。
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腐朽生活,與嬌妻美妾大被同眠,醒來的時候腰酸腿痛,骨髓都被榨幹了,哪裏知曉宗儲的親衛已經将營房翻了個遍?
這些個軍士早就沒了規矩,即便發現了被抽查,也以爲有上頭的杜指揮頂着,再者軍營之中的人本就不多,有一些有心上報的,卻又一層層給拖延了下來。
直到今日早上,正打算要禀報指揮使,軍營卻又因爲檢閱而戒嚴了,上官們一個個準備校閱,忙得焦頭爛額,這天大的事情,竟然就被耽擱了!
由此也可看出,焱武軍乃至大焱的其他軍隊,已經爛到了什麽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