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宅子的後院涼亭裏,蘇瑜正在訴說着離開杭州之後的遭遇,蘇牧靜靜聆聽,時而皺眉擔憂,時而又豁然舒展。
莫看蘇瑜等人眼下在江甯也算站穩了腳跟,實則一路旅途一路驚險,比之蘇牧的遭遇,也強不了多少。
自打離開杭州之後,他們便走水路北上,沒多久就遭遇到方臘麾下大将裘日新率領諸多水賊來追殺。
蘇瑜與趙文裴、劉質三人都是文人,沒有武藝在身,船上又都是官員和大戶的家眷,一個個目中無人身驕肉貴,又喜歡指手畫腳,一時間亂糟糟鬧成一團。
無奈之下,蘇瑜隻能利用李演武等一衆傷員的威懾力,讓他們站出來鎮壓局面,那些個官家主母和千金小姐們,見得李演武等一幹兇神惡煞的莽夫,當即閉了嘴。
有些男人還想把持大局,差點讓李演武丢下大運河喂魚,還唾沫橫飛地大罵那些男人,若真有本事就該留在杭州,既然當了逃兵就夾起尾巴來做人,再嚷嚷也是丢人現眼。
這些個男人被李演武孟璜幾個大罵一通,羞愧難當,内部矛盾總算得到了解決。
但外部的危機還沒有解除,雖然裘日新的水賊人數不算多,可都是精通水性與河道,常年在肆虐江面,請來往客商吃“混沌面”和“闆刀面”的貨色。
蘇瑜這邊人手捉襟見肘,有卵蛋不是傷就是殘,不傷不殘的又沒有卵蛋,隻能拼了命操船前行,不過他們的大船吃水比較深,裘日新那邊很快就改變策略,派出一艘艘快艇,三五人一組,像狼群啃大象一般,想要将大船漸漸撕碎拆解掉。
蘇瑜自感責任重大,船上還暗藏着越王的幼子趙文瑄,他不得不硬着頭皮主持大局,千方百計抵禦敵人的騷擾。
爲此他還建議丢棄船上的财物,引發敵人的哄搶,以拖慢水賊的速度,而後又在食物裏下毒,親身涉險,欲擒故縱,讓水賊将這些食物搶走。
雖然船上的兵丁寥寥無幾,可蘇瑜憑借着自己的才智,竟然一路将這些人安全帶離了杭州,不得不說是個奇迹!
當然了,絕大部分時候他都是頂着巨大的壓力,那些官員和富戶的家眷不願抛棄财物和食物之時,他甚至命李演武等人強行強奪,爲了顧全大局也得罪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家眷。
好在脫離危險之後,這些人才醒悟過來,他們的船上竟然連一個能打的都沒有,若不是蘇瑜妙計百出,他們又如何能夠逃脫?
于是他們對蘇瑜的抱怨忿恨,變成了極度的佩服甚至于崇拜!
用後世的話來說,路人轉粉,遠沒有由黑轉粉來得更加的堅定,因爲你可以多麽拼命去恨一個人,便可以多麽拼命去愛一個人!
也正是因爲蘇瑜沒有一兵一卒,隻憑借着智謀,帶着這麽多達官貴人的家眷逃離杭州,他才獲得了這些人脈資源,而後與父親一道,在江甯站穩了腳跟。
這些人都是杭州官場商場最精英最頂尖那一小撮人的家眷,否則也沒有資格上得這條船,同生共死的經曆,讓他們對蘇瑜産生了難以言說的依賴感。
于是到了江甯之後,商場的就紛紛找蘇瑜合作,官場的則發動關系,幫蘇瑜保駕護航。
蘇牧早已料想到逃亡之旅不會那麽順暢,卻沒想到蘇瑜他們還是經曆了這麽多的兇險,兄弟二人喝酒聊天,就這麽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淩晨,蘇牧打坐調息了一個多時辰,精神恢複過來之後便來到了趙文瑄的小院。
雖然趙文瑄對蘇瑜崇拜到不行,甚至已經發了密信回杭州,将蘇瑜的義舉壯舉都寫上,正式詢問父親趙漢青,能否拜蘇瑜爲義兄,但他畢竟是越王的兒子,蘇瑜也不敢尋常對待,于是便撥了一處獨院給他居住,又請了好幾個出身清白的勤快丫頭伺候着。
趙文瑄自然是知曉蘇牧底細的,早在蘇牧未抵達江甯之前,他就收到了父親的密信,讓他一切聽從蘇牧的安排。
蘇牧問候了一番,便取出越王的親筆信來,待趙文瑄讀完三遍之後,才取出一個精美的盒子來。
那是官家的手谕,命越王進京面聖的手谕。
大焱官員雖然都是臨時工,但各個部堂和衙門相互監察,甚至連官家有時候都要受到制約,官家的聖旨若不合禦制,有時候中書門下都能夠打回頭。
所以并不是什麽事情都能夠用聖旨來下達命令的,出了聖旨之外,還有一些不算太正規的中旨,手谕和口谕,都是官家的命令,隻要不是太過分,朝臣也不敢幹預太多。
越王雖然已經上疏婉拒了上京的旨意,但在奏表上懇請讓幼子趙文瑄代爲面聖,所以讓蘇牧将官家的手谕帶給了趙文瑄。
官家之所以召見越王,除了贊賞他在杭州的大義之舉,标榜皇家氣節之外,自然要試探一下越王有沒有僭越之心。
而越王幹脆沒有上京去,但爲了能夠讓官家放心,又讓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代他去面聖。
雖然他遠離朝堂,但不得不說,他這一應對實在太過明智,相信趙文瑄此行,必定能夠成功而返。
當然了,想要順利進京面聖,單憑趙文瑄并不足以成行,所以他才拜托了蘇牧。
蘇牧本想着在江甯待上一段時間,不過越王的要求他也不好拒絕,再者他遲早要到東京走一趟的,所以就答應了下來。
好在距離趙文瑄進京還有一個多月,這段時間裏能夠與父兄團聚,處理一些事情,對于蘇牧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剛剛從趙文瑄的獨院出來,蘇牧正打算去找陸家父女,一同吃個飯,沒想到蘇瑜卻領了一個人進來。
這人面生得緊,看起來是個中年行商的模樣,衣衫不整,邋邋遢遢,胡子頭發也是淩亂不堪。
蘇牧雙眸微微眯起,那目光陡然變得犀利起來,他細細審視了這人的走路姿态和舉手投足,而後又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的領口之上。
“師哥,你這麽戲耍我家大哥,真的合适麽?”蘇牧知曉燕青其實有潔癖,雖然僞裝成邋邋遢遢的行腳商人,可領口幹淨無比,不用多說,衣服裏面應該也是潔淨萬分的。
所以他并不需要看太久,就已經辨認出這人的真實身份來。
燕青被認出來之後也是讪讪一笑,而後伸手往臉上一抹,将生根面皮給撕了下來。
隻不過讓蘇牧有些疑惑的是,兄長蘇瑜似乎并沒有太多的驚訝。
蘇瑜離開杭州之時,蘇牧還未曾與燕青見面,雖然昨夜裏已經将燕青的事情告訴了兄長,可按理說蘇瑜應該不認識燕青才對的...
正疑惑間,卻聽燕青調侃道:“誰說我戲耍你家大哥,就不能是我倆合夥戲弄你?”
燕青如此說着,卻是朝蘇瑜眨了眨眼睛,後者隻是無奈地搖頭苦笑幾聲。
蘇瑜自然是認不得燕青的,可燕青是何等人也,很快就通過了蘇瑜的試探,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蘇瑜一直擔憂着弟弟的安危,他知道蘇牧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燕青柴進等人功不可沒,所以他對燕青是恭敬仰慕至極的。
燕青被蘇牧派回去盯住那官船,按說沒有理由那麽快就回來的,他一大早回來便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官船那邊的事情已經确定了!
其實早在昨夜裏,蘇牧與蘇瑜、趙文裴劉質等人一番對談,早已将事情推測得七八分,這官船上的違禁品,肯定跟裴氏家族脫不了幹系,否則裴朝風也不會出現在渡口。
隻是燕青的情報還是讓他微微吃了一驚。
“我在岸邊守了小半夜,到了下半夜,來了一首鬼頭船,開始打撈那些東西...”
“鬼頭船?”蘇牧朝蘇瑜投去了疑惑的目光,蘇瑜微微皺眉,當即開口解釋道。
“大焱朝開國百餘年,自從太宗皇帝收複煙雲失敗,而後又與遼狗簽訂了檀淵之盟後,開始閉關鎖國,除了西面北面陸續斷了邊市,海禁也開始拉開序幕。”
“市舶司關閉了之後,沿海各路的海商遭受極大的打擊,高麗倭國甚至交趾等地無法再從正規渠道購買大焱的絲綢茶葉食鹽等等物資,于是沿海便出現了倭寇。”
“雖然稱之爲倭寇,但這些海盜并非全部都是倭國人,裏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高麗交趾等地的亡命之徒,其中也有我大焱沿海因爲海禁而破産的漁民和商戶。”
“爲了獲取利益,這些倭寇開始侵擾大焱的沿海城市,久而久之便成爲了最難纏的隐患。”
“他們燒殺強奪無惡不作,卻又來去如風,搶劫了沿海村落城鎮之後,會馬上逃到海上,大焱官府根本就拿不住人...”
蘇瑜說到此處,也是痛心疾首,燕青見多識廣,對倭寇也有不少了解,當即接着解釋道。
“蘇家哥哥說得不錯,這鬼頭船正是倭寇最慣使用的一種海盜船,不過他們生性謹慎,勢頭不對立馬就開溜,大多在江浙和福建等地登陸,很少會深入到内陸河流來,這次卻是有些反常...”
“這些倭寇雖然人數不多,但那鬼頭船來去如風,每個倭寇都穿着鲨皮水靠,面上罩着龍龜盔,這些龍龜盔産自于倭國,能夠讓倭寇在水底下憋氣更長...”
燕青果然對倭寇知之甚詳,連倭寇的裝備出處都一清二楚。
“這些倭寇似乎提前得到了情報,潛水将咱們丢棄東西都聚攏到一處,而後由帶了許多羊皮氣囊到水底下,經由竹管給羊皮氣囊充氣,羊皮氣囊充了氣之後便會上浮,就将那些水底的東西都給提了上來!”
說到此處,燕青也是面色嚴肅,顯然對倭寇這等手段也是有些佩服的。
隻是蘇牧震驚之餘,更多的卻是憤怒!
這些世家大族爲了利益,竟然與外族勾結,而且還是殺害無數大焱百姓的倭寇,如果沒有裴氏和其他世家的庇護,這些倭寇又怎敢冒險深入内陸?
如果沒有這些世家大族提供的情報,他們又怎麽可能如此快速地找到蘇牧丢進江裏的違禁品!
起先他還打算息事甯人,不願惹麻煩,放過裴氏一馬,可沒想到裴氏竟然與倭寇勾結,這是誰都不能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