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和陳妙音已經在前廳等着,老太太還親自做了很多吃食,備着給蘇牧路上吃。
離愁别緒最是惱人,蘇牧也不想老太太過度憂思,老太太唠唠叨叨囑托着,便跟着蘇牧出了門。
陸擒虎已經趕着馬車在前頭後者,車上都是些包袱細軟,蘇牧想了想便讓陸擒虎先到碼頭去等船,自己步行過去,最後看一看杭州城。
畢竟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經曆了這麽多事情,這座城市或許沒有感情,沒有靈性,但蘇牧卻有,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裏着實有些不舍,卻有對前路有着滿滿的期待,就好像後世學子離開故土踏上他鄉求學之路一般的心情。
府邸前門庭冷落車馬稀,除了陳氏母女,地方上竟然沒有一個人來送行,這也讓陸青花和燕青幾個感到頗爲心寒。
想起童貫等人離杭之時,那是萬人空巷,官僚鄉紳朱門大戶紛紛出城相送,老百姓更是攜帶老小,恭送王師,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蘇牧對杭州的貢獻與犧牲不可謂不大,蘇三句的名号也是名符其實,可到頭來,送行的竟然一個都沒有,走在路上,商鋪遲遲沒有開門,連街邊的小攤小販仿佛都要故意避開他這個瘟神一般。
陳氏自是溫言撫慰,陳妙音卻是憤憤不平,而燕青則秉承一貫的作風,在一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縱使心胸寬大,可蘇牧終究還是有些不舒服,他本以爲老百姓的眼睛總是雪亮的,對他的所作所爲,總歸有個公平的論斷,可從目前看來,杭州百姓對他蘇牧,還是沒有太大的好感,這讓他感到很喪氣。
走了一小半路程,陸擒虎的馬車去而複返,蘇牧便以老太太行動不便爲由頭,帶着諸人進了馬車,不緩不急地往碼頭方向去了。
“都措置妥當了?”
蘇牧坐在車廂前頭,許是顧及他的感受,車裏的人也不好多說什麽,氣氛有些壓抑,蘇牧便問起陸擒虎來。
“也沒太多東西要安排,都妥了。”陸擒虎趕着車,燕青不方便坐車廂裏,便坐在了車轅上。
“哦,那就好...”
蘇牧悻悻地縮回了車廂裏,燕青卻饒有興趣地掃了陸擒虎一眼。
他是走慣江湖的人,一番察言觀色,自然看得出陸擒虎有事隐瞞,但想着陸擒虎與蘇牧的關系,即便有所隐瞞,想必也不是壞事,也就沒有再深究。
車子走到武林門外之後,便停了下來,因爲前面沒法走了。
人潮從武林門一直往外延伸,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摩肩擦踵卻又靜默無聲,放眼望去,一眼看不到頭,仿佛整個杭州城的人,都在今日,彙聚到了這裏。
“怎麽了?”
蘇牧掀開車簾子,朝陸擒虎問道,不需要後者回答,他已經看到了答案。
難怪沿途商鋪民居都沒有人,連街上的小攤小販都沒有,因爲,他們都來到了這裏,給蘇牧送行!
蘇牧的手僵在了半空,心裏頭有一股情緒一直想要往上湧,擠得鼻頭發酸眼睛發脹。
他慌忙縮了手,躲進了車廂裏,下意識探手入懷,取出了那一方遮面的紅巾來,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臉面包裹了起來。
陳氏母女和陸青花也看到了車子外面的場景,陸擒虎和燕青已經跳下車子,在車門處候着。
沒有人說話,空氣之中隻有低低的顫鳴和楊柳之間的鳥叫,不遠處的河堤旁邊,一群鴨子時而瓜瓜瓜地聒噪着,恬靜,淡然,一如那場叛亂與戰争,從未在杭州發生過。
陸青花下了車,朝蘇牧伸出了手。
蘇牧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牽着陸青花的手,走出了車廂。
沒有漫天的花雨,沒有哭天搶地的挽留,甚至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給這位大才子大英雄獻上一斤半兩的土特産。
他們就這麽靜靜地站着,蘇牧與陸青花等人走過,他們便分開一條道,而後很快又填補他們身後的空缺。
蘇牧在人群之中走着,迎接他的是一雙雙飽含感激的眼睛,是對他的肯定,是對他的稱頌,是對他最大的褒揚!
他看到有人默默低下頭,偷偷抹了一把淚水,他看到有人在紙上畫着,想要留下他的身影,他看到有人想要上前來說話,卻又被同伴拉住,他看到有人想要出聲呼喊,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城門與碼頭之間的距離并不算很遠,但他卻走了很久很久。
就像那一年,他一身風塵地行走在煙雨之中,整個杭州對他都是沉默的。
這座城市很奢華,也很冷漠,有貧有富,有好有壞,風景如畫,勝景處處,也有遮掩不住的貧民之地,有民風淳樸路不拾遺,也有蟊賊小偷作奸犯科。
青樓畫舫有才子佳人相互唱和,蒙學書院有家國天下琅琅書聲,商鋪菜市有在商言利讨價還價,小門小戶也有溫情款款相濡以沫。
對于蘇牧,他們有愛有恨,有褒有貶,有恩有仇,可這一切,都已經随着一場戰争,成爲了過眼雲煙。
趙文裴與蘇瑜北上江甯,趙鸾兒也不知去向,李曼妙跟着厲天閏到七星島繼續做着皇帝國主的夢。
現在想起來,當初跟宋知晉趙鸾兒等人的那些愛恨情仇,隻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罷了。
但蘇牧也因此,走上了一條不一樣路,收獲了不一樣的結果,或苦或甜,千思萬緒。
他不怕這些百姓罵他,就像他不會因爲别人贊他而得意一樣,因爲是非曲直,總有分曉明白的一天。
入城之時,童貫将他立爲标杆,爲他洗刷冤屈,可效果寥寥,他心裏其實已經很失望。
今日出門之前,他便信心滿滿,希望有人能夠來相送一場,可臨了卻隻有陳氏母女,平素裏的街坊鄰居都沒有來看一眼。
他的心裏其實很不是滋味,難道他爲這座城市,付出得還不夠多麽?
難道他做了這麽多的犧牲,卻換不回這些百姓一句感謝麽?
直到這一刻,他才看到了,老百姓眼中的認同,這是他苦等了這麽久,終于等來的一種目光!
他甚至連頭都不敢擡起,隻是用手緊了緊臉上的紅巾,渾渾噩噩才走到了碼頭。
人群之中有一個粉嘟嘟的小丫頭,掙脫了母親的懷抱,從人群之中跑出來,差點就撞在了蘇牧的身上。
她閃爍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卻是被蘇牧臉上的紅巾給吸引住了,而後似乎想起了母親的囑托,有些肉疼地将手裏的紙鸢,遞到了蘇牧的面前來。
蘇牧輕輕蹲下,笑着撫摸那小女孩的頭,接過紙鸢,上面畫着一個孫大聖的畫像,不過孫大聖的臉上,卻多了兩道紅。
那小女孩看了看紙鸢,又看了看蘇牧,似乎想起什麽來,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蘇牧遮面的紅巾給扯了下來!
蘇牧微微一愕,生怕那小孩讓自己給吓着了,連忙扭過頭去,人群頓時有些小騷動,小女孩的母親連忙從人群之中追出來,拉住了小女孩。
她是個二十七八左右的婦人,姿色平庸,荊衣布巾,應該是個小戶人家的主婦,挎着個籃子,見着蘇牧站起來,便将籃子遞給了蘇牧。
“路上吃的...”
話沒說完,她就抱着女兒往回走,懷裏的小丫頭指了指紙鸢,又做了個猴子的鬼臉,指了指蘇牧,而後嘻嘻笑了起來。
蘇牧提着籃子,裏面是煮熟了的雞蛋,他看着那小女孩純真的笑容,鼻子一陣發酸。
杭州的知府和一幹官員早已守候在碼頭,蘇牧早幾日訂的民船并沒有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五層的官船。
趙霆和趙約就義之後,杭州的官府便停擺下來,而後又是方臘的人在掌控杭州,童貫收複杭州之後,蘇牧對新委任的杭州官員也沒有半點印象,直到今日,都不曾知曉這些人的名字和身份。
隻見得其中一人越衆而出,朝蘇牧拱手道:“保重!”
他身後的官員們一齊拱手道:“保重!”
碼頭周遭以及在場所有人,一同沉聲喊道:“保重!”
有清風吹過,蘇牧臉上有些**,他的心頭根本無法平靜下來,将籃子交給陸青花,而後高高昂起頭來,拱手一圈道:“謝謝!”
他生怕自己的眼淚會掉下來,望了最後一眼,與陳氏母女做别之後,逃也似地上了船。
船上沒有太多人,吃水卻很深,原來船上早已堆滿了禮物,這些百姓生怕蘇牧不接受他們的禮物,也怕蘇牧拿不下,更怕耽誤了蘇牧的行程,于是将禮物都集中起來,提前放在了船上!
蘇牧緊緊抓着陸青花的手,深深埋着頭,陸擒虎和燕青則在艙外打點着,直到船艙輕微晃動起來,蘇牧才知道船已經開了。
隐隐約約之間,河堤上傳來婉轉的歌聲,那是前來送行的青樓姐兒們。
“那一年,有煙雨,走雲中,負笈書生從南來,若驚鴻,青筆寫神工,素手點朱紅,有詩流百世,有詞值千觥,運籌定風波,妙計破聖公,試問天下,何人還敢稱英雄。”
“後一年,天青色,洗碧空,面涅蘇三上江甯,若遊龍,寫歌一曲妾相送,望君書青史,投筆笑三公!”
蘇牧終于擡起頭來,透過舷窗,看了這座城市最後一眼,伸手抹掉臉上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