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流民便如蝗群過境一般,所到之處一無所剩,連樹皮草根都被搜刮得幹幹淨淨,一些漆園裏種植的膠樹都被剝得一幹二淨,這些流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肚子了連生膠都拿來充饑,以緻于腹脹如球,最終免不了瘐死的下場。
無數的村落濃煙滾滾,飽受掠奪,所有人都在爲自己的生存而暴露出人性最陰暗的一面。
這就是現在的睦州,那個曾經山清水秀魚米豐盛民風淳樸的江南水地。
徐方乃八骠騎之一,是方臘麾下有名有号的猛将,他爲人忠耿正直,私欲極少,克己律人,正派端莊,極少有欺壓百姓和虐待士卒的情況,人稱司行方爲“老方”,他徐方則是“小方”。
自從杭州被大焱平叛軍收複之後,方臘與諸多文武便傾心于挽救大局,對于摩尼教的日常管理,則交給了八骠騎,加上原先的五行旗主,堪堪能夠掌控聖教的局面。
隻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徐方對聖教的情勢卻一清二楚,摩尼教的舊黨卷土重來,改名大光明教,聖教内早已人心惶惶,一些長老們是懼怕大光明教來清理門戶,複仇雪恥,尋常教衆則期盼着正統降臨,教衆離心離德,聖教内部早已分崩離析。
從丘陵上疾馳而下,徐方結束了巡察,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說是府邸,不過是手底下的親兵強占的一處富戶庭院,占地廣闊,外部樸素淡雅,内部卻奢靡之極。
眼下聖公軍早已大亂,兵不識将,将不知兵,人人爲求自保而四處掠奪,聖公方臘心灰意冷,諸多命令又執行不到位,烏龍嶺失陷之後,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是真的一敗塗地了。
方臘還在做最後的動員,但凡願意留下,與他繼續反抗朝廷,做最後一次決戰的,便可繼續追随于他,若心生二意,想要存活,苟延殘喘亡命天涯的,自行離去便是,聖公軍決不強求。
方臘這一舉措看似大度,其實也是最好的選擇,一來他已經無法養活這麽多人,這些人的鬥志全無,沒剩下一星半點戰鬥力,留着也隻是累贅。
二來,這樣到底還能爲他赢取一些民心,而且這麽多人四處逃難,必定會将整個睦州搞得烏煙瘴氣混亂不堪,朝廷平叛大軍想要圍剿他的老巢,總不能一路踏着這些難民的屍首殺過來。
聖公都已經破罐破摔了,底下的弟兄們自然也不再客氣,他們雖然離開了聖公軍,但仍舊打着聖公軍的旗号,強占老百姓最後一點家底,男丁就拉進隊伍,今後占山爲王或接受诏安都是一條好路子。
女人小孩就收拾起來,或據爲己有,肆意摧殘,或以一鬥米甚至一柄刀一件衣服的代價,就賣了出去。
兵荒馬亂,人命賤如草芥,大抵如是。
徐方也管不得這些,他并沒有離開聖公軍,不是他不曉得大勢,而是他的名号終究不小,生命所累,早已被打上了烙印,走到哪裏還不都是在逃亡麽?
這庭院的主人又一處密室,裏面都是一些名貴的字畫,甚至還有隋唐的真迹,密室最深處更是藏着吳道子的真迹!
可惜被徐方手底下的兵痞子當成垃圾一般丢棄于地,踐踏得模糊不清了。
徐方沒有特殊的癖好,他不近女色,不愛娈童,不喜歡金銀珠寶,也不喜歡名劍神槍。
但他的珍藏也不少,比如方傑的方天畫戟,比如他手裏端詳着的這個碩大的青銅鬼面盔!
是的,他喜歡收集這些東西,因爲這裏面的每一樣,都記載着一段或悲壯或慘烈的故事,他們的主人無一不是呼風喚雨的一時之選,他甚至還藏着雅绾兒的神女機和古琴!
他跟司行方一樣,内圓而外方,表面上忠厚老實,骨子裏卻比誰都要貪婪,隻是他們想要的東西,跟别人不一樣罷了。
摩挲着手裏的青銅鬼面盔,徐方不禁想起了那個山嶽一般雄壯的身影,也想起了這銅盔的第二任主人,那個臉上被刺了血淚金印的書生。
他輕輕放下青銅鬼面盔,又從防潮油紙筒裏,抽出了一管洞箫,那玄黑色的洞箫,散發着銅鐵的冰冷和鏽迹的氣味,其中又夾雜着一股刺鼻的氣息,那是火藥的味道。
這就是蘇牧的洞箫,或者說蘇牧改裝過的突火槍!
這是徐方認爲最有價值的一件收藏品,因爲栽在這管洞箫底下的,有幻魔君喬道清,有石寶,有王寅,有包道乙等等等等...
這些人無一不是人中卧龍鳳雛,無一不是呼風喚雨揮斥方遒的大枭雄,可最終還是敗在了這管洞箫之下。
洞箫承載着的故事,讓徐方日日夜夜無法平息,手指觸摸着有些冰涼的箫管,他仿佛就能夠看到蘇牧是如何一步步崛起,如何一次次死裏逃生,又如何一次次逢兇化吉,反敗爲勝!
他将洞箫收回到防潮油紙筒裏,而後将筒子輕輕放在了一口大木箱子裏,那箱子早已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藏品,無論是敵人的,亦或是同袍們的。
密室之中放着四五口這樣的箱子,這些就是他徐方的家底了。
之所以将這些都打包好,并非因爲大勢已去,生怕别人會找到,也不會将他們掩埋到暗無天日的地下,讓這些故事都随着木箱腐爛。
而是他徐方要走了,今夜就要帶走這一切!
他已經收到了婁敏中的密報,他知道那支出海的船隊會在今夜路過睦州,他會帶着最信得過的二十八騎,漏液出逃,跟着婁敏中和厲天閏、鄭魔王等人,到海上繼續稱王稱霸!
作爲八骠騎之一,他和苟正,邬福等人,應該都算是最爲死忠的一批老人,從摩尼教開始追随方臘,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大抵說的就是他們這批人。
隻是形勢比人強,收到婁敏中的密信之後,他已經通過旁敲側擊和暗中調查,确認了一個真相,與他一般準備着出逃的,除了八骠騎之中的幾位之外,其他中高層人員之中,也不乏其數,婁敏中這是要将方臘的根基都給偷挖幹淨,想在海上另立門戶了!
一想到這些,徐方腦仁都疼了起來,哪怕到了海上,找到了那個大島,建立了小國,不也一樣重蹈覆轍,一個兩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麽?
不過想想這幾日巡察見着的慘狀,徐方還是無比向往那個大島的。
如此想着,他終于放下了所有顧慮,眼看着天色暗了下來,便朝門外招呼道:“二狗子,給爺兒們滾進來!”
“是時候離開了...”他撫摸着箱子,如是喃喃着,眼中滿是不舍,到底是虧欠了方臘啊...
然而等了老半天,平素裏隻要一開腔就屁颠颠滾進來的二狗子,竟然不見一點兒動靜!
“二狗子...!”
徐方剛剛喊出聲,半截話頭便咽回了肚子裏,就地一滾就到了桌子邊上,一把将桌上的寶刀按住,唰一聲抽出了散發淡藍之光的鋒刃來!
“嘭!”
房間的門扇整個炸開,連門框都化爲碎屑四處濺射,那精雕的門牆更如紙糊的一般!
一道異常高大的人影撞入房間,手裏拖着一條血迹斑斑的金剛杵,看起來像是某間大廟裏用來撞鍾的銅杵!
那人甩了甩淩亂的銀白色長發,頭上的粉塵和木屑便簌簌落下,身穿着斑駁古甲的巨人甕聲甕氣地抱怨道:“這門實在太矮小了,這家主人還真是小氣...”
不消說,來者自然是大光明教北玄武大*法王,安茹親王!
喬道清看在蘇牧和撒白魔的份上,最終還是幫他解了毒,但兩人的生死恩怨也不可能就這麽一筆勾銷,隻是安茹親王終于恢複了神智,兩種人格合二爲一,卻是因禍得福,力量更是前所未有的變得更加強大!
“親愛的朋友,你可曾見過鄙人的頭盔?”
恢複了神智的安茹親王雖然一口純正的大焱官話,但用的卻是西方紳士的口吻,徐方好歹是鼎鼎大名的八骠騎,之所以收集這些藏品,心裏何嘗不想着做下那一件件壯舉的就是他自己?
每當他把玩那些藏品之時,總能将自己代入到那些震撼而壯烈的故事當中,化身爲方傑,化身爲蘇牧,化身爲北玄武,讓他感受到滿滿的力量感!
如今聽到安茹親王這般問話,他自是覺着面紅耳赤,仿佛對方在刻意嘲弄玩耍于他!
而事實上,安茹親王确實在耍弄這位堂堂八骠騎,因爲大光明教已經傾巢出動,在這亂局之中,徹底展開了複仇的計劃!
徐方眸光一厲,前踏數步,手中長刀劃破虛空,一道銀芒直劈安茹親王的腹部!
“唉...又是一個能動手就不動口的...”安茹親王惋惜道,嘴角卻浮現出貪婪好戰的笑容來,舔了舔嘴唇,手中金剛杵呼呼揮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