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焱百姓其實很注重自己的名聲,除了好面子之外,更多的是聲譽不好的人,根本就混不下去。
因爲大焱人好賭,各種關撲無處不見,是以許多事情都需要見證,若有欠債不還,非但自己的聲譽受損,擔保人也要吃虧。
是的,在大焱,擔保人這個角色已經深入到生活的每個角落,甚至被人噴你一臉,造謠生事,你都可以告到官府,還可以讓街坊鄰居來證明你的品行。
所以,永遠不要低估名聲在這個文化大國的作用,聲譽不好的話,慢說讀書當官工作生活,就算有幾個小錢,到了青樓人姐姐都不樂意帶你玩兒。
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蘇牧這等毀譽參半,一方面被當成神人一般膜拜,另一面又被罵得臭不可聞,官場中人,又有誰敢跟他親近?
陳繼儒對蘇牧其實并無太多惡感,若非當初蘇牧将周甫彥杭州第一才子的名頭奪下,氣得周甫彥北上東京,他也得不到機會來江甯,更不會結識蔡旻,自然不會有今日的自己,認真計較起來,他還欠蘇牧一份人情。
可蘇牧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便在陳公望離世之後,認了陳氏爲母,更将陳氏接入了府邸來居住,這就是大大的不妥!
前番說過,大焱商業繁華,最重契約精神,凡事都要到官府有司去備案,講求真憑實據。
比如蘇牧這一房當初分家出來,雖然有宗長鄉望在場見證,但最後還是要到官府去備案,簽署協議。
按照大焱的律法,且不論動機如何,分家都是一件極其不孝不恭之事,先提出分家的那一方,是要受到處罰的。
當然了,如果雙方都協商妥當,願打願挨,官府自然會放過一碼,可街坊鄰居看你的眼神可就不一樣了。
陳繼儒竊以爲蘇牧認母,不過是爲了洗刷一下自己的名聲,陳氏不明是非,成了蘇牧沽名釣譽的工具,連帶把他這個聰明人也拖進了泥潭,污了他陳家的清名。
可這蘇牧也是做戲坐全套,居然真的大大方方到官府去備案,留了一份記錄!
陳繼儒此時丁憂在家,若跟蘇牧打官司,必定有損清譽,思來想去,便找到了蔡旻,希望這位密友能夠幫他銷案。
在别人看來,陳氏這麽一個孤老婆子,實在沒有什麽可圖,可在陳繼儒看來,陳氏繼承着陳公望和陳家的聲譽,這才是最寶貴的财富!
陳公望的死,眼下或許還看不出什麽來,但平叛的戰争結束之後,少不得要名揚天下,說不定官家都會湊熱鬧,給他一個封号之類的。
可别忘了,青溪陷落一戰之中,那甯死不屈的翁開翁十六公,可就是官家親自賜下了“忠獻公”的谥号
這谥号是什麽東東,能吃嗎?
谥号确實不能吃,卻是官員們夢寐以求得到的東西,生晉太傅,死谥文正,這就是大焱乃至後世士大夫們的終極追求。
所謂谥号,是古代帝王、諸侯、卿大夫、以及一些高官大臣等死後,朝廷根據他們的生平所給予的一種稱号,當然了,這種稱号也是有好有壞的,是史書上蓋棺定論的主要标準,直接關系到名垂千古還是遺臭萬年。
所謂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車服者,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是也。
杭州陷落之時,杭州文人們丢掉了幾乎所有能丢的節操,許多人爲求自保或求富貴,都投入了方臘麾下,簡直讓士林蒙羞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這樣的情勢之下,陳公望最爲杭州讀書人最後的脊梁,必定會受到朝廷的極力宣揚和褒獎,或許極盡哀榮也猶未可知。
而作爲陳公望的兒子,陳繼儒是最有可能因此得到好處的人,沒有之一!
哪怕朝廷對他沒有實實在在的封賞,但有着這麽一個官家破例賜下谥号的爹爹,他丁憂期滿之後,就不用擔憂繼續做官的問題!
可這個時候卻冒出一個蘇牧來,以蘇牧如今的名聲,跟他牽扯上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若因此使得陳公望的名聲蒙羞,丢了谥号,他陳家可就再沒出頭之日了!
蘇牧對大焱的官場并不是很清楚,他之所以認母,也是發自于赤子之心,若他知曉這其中的關節,或者陳繼儒能夠跟他說清楚道明白,就算陳繼儒不動用陰謀詭計,蘇牧也會主動去官府銷案。
可陳繼儒是何等高傲之人,根本就看不起蘇牧,對蘇牧又早有惡感,連跟他說話的念頭都沒有。
而且他心裏早已笃定了蘇牧的動機,又何必去費這番唇舌。
若有能力,蔡旻自然是義不容辭,可這時候,大焱朝的官制就起了作用了。
蔡旻雖然官職很高,但差遣卻是安撫監軍,雖然也是天子欽差,卻無權過問地方政務,銷案這種事情,也不可能偷偷與府衙打聲招呼就做得來的。
古語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大焱卻是在其位也不一定能夠謀其政,因爲你的官位是用來月底領米領錢,或者别人稱呼起來倍兒有面子,滿足虛榮心的,差遣才是真正的職權所在,但差遣也隻是臨時性的。
整個大焱朝除了那幾位大相公和禦史台那些專門找人小辮子向皇帝打小報告,或者谏台那些專門罵人的家夥,整個官場其他的都入娘的是臨時工。
大焱的官制是真正将縣官不如現管發揮到了淋漓盡緻,至于别人會不會賣你面子,那就另當别論了。
蔡京的門生故吏确實遍布天下,蔡家的根基也是深厚紮實堪稱第一,可别人會不會爲蔡旻這麽一個旁支侄子出力,可就難說了。
蔡旻在宋江的先鋒軍之中充當監軍,按說軍中地位不低,但卻犯了一個緻命的錯誤。
他私下揣測童貫的心意,覺着童貫應該是想宋江的梁山軍力量消磨幹淨的,于是當杭州夜襲一戰慘勝之後,諸多梁山好漢決意離開之時,他并沒有阻攔,反而大大方方放行。
本以爲會得到童貫的贊賞,巴巴等着童貫來杭州誇自己兩句,結果童貫根本就沒給他一星半點好臉色!
因爲童貫比所有人都好面子,他是當婊*子又想立大牌坊的人,他想消磨的隻是梁山軍的力量,但吃相又不能太難看,凡事不能太過分太明顯。
可蔡旻顯然是矯枉過正,拍馬屁别說拍馬腿上,那是拍到馬蹄子上,非但沒得誇贊,反而被童貫一腳給踢開了。
如今梁山軍差不多就隻剩下宋江這麽一個光杆司令,童貫之心是昭然若揭,而且這不是童貫的本意,乃是朝廷上幾位大佬的意思,自己遮掩不好,朝廷臉上無光不說,還會寒了一大批招安草寇的心,軍心不穩,還談個球的北伐啊!
這也是童貫爲何放過蘇牧的原因,他不能再讓人心寒了,隻要蘇牧不争功,他甚至還想着給蘇牧一官半爵,這個節骨眼上,蔡旻哪敢給蘇牧上眼藥!
陳繼儒跟蔡旻是真心密友,若辦得到,讓蔡旻砍了蘇牧或許他都做得出來,眼下蔡旻爲難,說明事情真的有些難辦了。
可老娘都讓人家給搶去了,這事兒再難辦他也得去辦啊!
偏偏他又在丁憂的關鍵時期,不方便出手,也隻能讓蔡旻代其勞了。
兩人竊竊商議了一個下午,書房裏才傳來撥得雲開見日出的爽朗笑聲。
這一對好基友在暗中謀劃對蘇牧下手,蘇牧卻渾然無知,因爲他正打算通知柴進燕青等人,按計劃行事,到得明日,就找個由頭支開那些密探和看守,給雅绾兒制造離開的機會!
柴進和燕青雖然地位穩固,功勞也鐵闆釘釘,沒人搶得走,在童貫面前也能夠說得上話。
可真要把密探和看守支開,意圖實在太過明顯,一旦事發,追查起來,根本不需要費太大力氣,就能夠找到他們頭上。
雖然答應了蘇牧,但他們夜間還在商議着對策,若真的沒有其他好法子,說不得冒着丢官的危險,也要幫蘇牧這個忙了。
他們潛伏在方臘陣營之中,發揮着最關鍵的作用,但回到大營之後,便閑了下來,因爲新的任命還沒有下來,他們想要支開密探和守衛,隻能用見不得光的手段,然而留給他們的策略選擇的餘地并不大。
這廂已經喝了好幾壺酒了,幾個人還是苦無對策,正想着放手搏一把之時,長随卻叩門而入,在柴進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真乃天助我也,哈哈哈!”柴進聞言,頓時撫掌大笑,連忙将密報說與燕青幾個知曉,衆人聽了也是樂不可支,沒想到陰差陽錯,某人卻是幫他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根本不需要柴進等人送信,蘇牧已經知道問題解決了,因爲還沒到約定的時辰,府邸外面的密探和看守們,竟然都撤走了!
他知道雅绾兒一直在等着這一刻,他也一直在等着這一刻,他想去見上雅绾兒一面,但想了想,最終還是留在了自己的房中。
坐了片刻之後,敲門聲響起,蘇牧心頭一緊,便放下手中拿倒了大半夜的書,輕輕開了門。